摘錄自紗霧的日記(一)

當我醒來的時候,祖母大人的樣子有點怪怪的。

醒來的時候——是的,每次當我結束憑座的任務,恢複意識的時候,感覺上就好像是從深沉的睡眠當中醒來一樣。雖然漣哥哥每次都說我只是中了祖母大人的催眠術,但是在舉行憑座儀式時,那種意識有點清醒又不太清醒的時刻,真的有種快要睡著的朦朧感。因此每次從憑座回到平常的自己時,我都覺得像是早上剛起床一樣,只不過別想要有早上起床那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就是了……

話說回來,祖母大人到底怎麼了?她最近的身體狀況是不太好,祛除魔物的儀式也只有在三天前舉行過一次,那還是癥狀輕微的,而且距離上次祛除魔物也已經隔了好久。再者,我聽說今天的待祓者是千代,千代已經來過好幾次,根本難不倒祖母大人才對。還是她這次是被什麼出乎祖母意料之外的東西附身了?說到這裡我就想起來了,我記得當時我醒來,祖母大人告訴我一些注意事項的時候,從巫神堂外面好像傳來千壽子伯母的聲音。這就怪了,平常都是梅子阿姨送千代來的啊……

(今天伯母也跟著一起過來啦……?)

如果是這樣的話,說不定是因為伯母對祖母大人說了我什麼是非,所以祖母大人的樣子才會如此奇怪……

漣哥哥告訴過我,千代的母親,也就是千壽子伯母年輕的時候好像曾經嫁給大神屋的須佐男叔叔過,但是結婚五年一直生不出小孩來,所以荼夜奶奶選來取代她,成為須佐男叔叔再婚對象的人,居然是千壽子伯母的妹妹,也就是彌惠子伯母。

不過,只要一想到多虧了千壽子伯母被休回娘家,須佐男叔叔才能跟彌惠子伯母再婚,漣哥哥才能被生下來,對我來說便真的是一件好事。雖然對千壽子伯母真的很過意不去就是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倒也還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問題是,荼夜奶奶後來居然招了須佐男叔叔的弟弟,也就是建男叔叔來當新神屋的女婿。她招贅建男叔叔來當新神屋女婿的意思就是,建男叔叔成了剛離婚的千壽子伯母的新老公,他們兩個後來生下的小孩就是千代。

「光是這樣就已經夠複雜的了,再加上那個時候剛好又發生建男叔叔婚約的事情,整件事情就變得更複雜了。」

漣哥哥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個八歲大的小孩,可是眉頭卻像大人一樣靠在一起。我還記得,因為他的表情有趣極了,所以我不知不覺就忘了哭泣,獃獃地盯著他那張一點都不像小孩子的苦瓜臉看。

我不記得是從哪裡聽到這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聽說那個時候,建男叔叔和母親大人之間的婚事正吵得沸沸揚揚,無論如何,至少兩位當事人好像都是認真的,而從中作梗的正是荼夜奶奶。也就是說,為了拆散這兩個人,荼夜奶奶迅速地幫建男叔叔安排好親事,而且還是要他去當被自己命令離婚不得不回到娘家的千壽子伯母的贅婿。

「對於奶奶來說,這可真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辦法呢!」

雖然我當時年紀還太小,不太明白一石二鳥的涵義,但基本上還是可以理解漣哥哥想要表達的意思。

結果就在同一年,大神屋的須佐男叔叔和新神屋的彌惠子伯母再婚了,而大神屋的建男叔叔也成了被趕回新神屋的千壽子伯母的贅婿,然後母親大人也從下屋選了父親大人當老公。

「也就是說,千代的爸爸以前喜歡過紗霧的媽媽,所以千代的媽媽每次看到自己老公以前喜歡過的女人的孩子,也就是紗霧你的時候,才會老是擺出那麼不客氣的態度,這樣你明白嗎?」

那個時候,漣哥哥之所以會提到這件事,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沒有被邀去參加千代的八歲慶生會。其實我在當時也已經約略地了解到我到我們家族的上屋、中屋和下屋這三個谺呀治家的小孩,和村子裡所有同樣被認定為是黑之家的孩子們都不在被邀請的名單上。只是,我畢竟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樣,自從上了小學之後,我和漣哥哥以及千代就是好朋友,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會被邀請去參加千代的慶生會,也因此期待了好久。

當時我並不清楚漣哥哥是真的相信從自己嘴巴里講出來的那些話,還是為了安慰我而突然想到的。但是,當我自己一天天地長大,和千代相處的時日愈久,我就愈了解漣哥哥說的並沒有錯。因為從各式各樣的經驗都可以證明。

當然,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谺呀治家和神櫛家之間,從很久以前就擋著一道無形的巨大牆壁,並不是因為過去那場婚約騷動才造成兩家的不睦。相反地,母親大人和建男叔叔之所以會被拆散,也是因為那道牆壁的關係。牆壁的另一邊是白色的,而這一邊是黑色的,就像兩軍對壘的國家一樣,有著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疆界……

但是,話又說回來,千壽子伯母對我的態度一年比一年還要惡劣又是為什麼?我相信那絕對不是我想太多了……

因為有著這樣的背景,千代又是由千壽子伯母陪著一起來的,所以祖母大人和伯母大人之間起了什麼爭執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可是,從祖母大人的表情上來看,似乎是比這還要嚴重的事呢……)

正當我滿腦子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還在上,不免有些慌張。每次在扮演完憑座的角色之後總是會這樣,明明覺得自己已經清醒了,可是言行舉止還是會有一段時間停留在半夢半醒的狀態,感覺上就好像是人已經醒過來了,但是意識卻還在夢境中徘徊。整個過程是從失去意識的憑座狀態進入恢複意識的覺醒狀態——只不過中間還要再經歷一段半夢半醒的狀態——然後才回到現實世界。問題是,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回到現實世界的……

(總而言之動作一定要快,否則太陽就要下山了,現在可不是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時候,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是萬一被誰看見了,事情可就難以收拾了。)

我對自己耳提面命一番,開始沿著石階往下走。

移到依代上的魔物,必須由憑座投入緋還川,讓它隨水流逝才行。要是放著不管的話,好不容易才從待祓者身上趕出來的魔物就會離開依代,在那一天又回去尋找可以依附的人,然後附在它身上。只是,在把依代投入緋還川的時候,憑座絕對不可以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樣子,而且憑座本人也絕對不可以回頭看,必須從巫神堂的祭壇一直線地前往祓禊所,把依代投入緋還川之後,再頭也不回地回到巫神堂,在祭壇上接受祓禊的儀式才行。如果不遵守這個規定,這次被祓除的魔物就會再度回到憑座身上,這麼一來,憑座就不再是憑座,而只是一個被魔物附身的普通人……不對,情況可能會比這樣還要危險。所以雖然說所有的階段都不可以掉以輕心,但是其中又以祛除魔物的儀式最需要仔細小心,一直到最後的步驟完全結束之前都必須緊繃神經。

而且我很快就明白,要遵守絕對不能回頭看的規定其實比大腦所能想像的困難百倍,因為人對於從自己的眼睛看不到的方向所傳來的聲音、所散發出來的感覺會格外覺得不安,為了要消除這股不安,就只能實際看著那個方向,確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才能。只要眼見為憑,那種小小的恐懼就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如果不能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一切,那又會怎麼樣呢?原先察覺到的那種小小的、無以言狀的恐懼、頂多只能稱之為不安的東西,在日積月累地累積之後,總有一天會變成巨大的恐懼。那是一種多麼令人不安、令人害怕、令人孤單、令人膽戰心驚的感覺,如果不曾擁有和我同樣經驗,肯定體會不出來吧!

只不過,也不是說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可以回頭看。如果感覺到了非常急迫的切身危險時,還是有一套應變的方法可以回頭確認發生了什麼事。谺呀治家的巫女——當然也包含憑座在內——具有各種祛除魔物的能力,但是相反的,一旦讓魔物有機可乘,像是身體或精神上出現破綻的時候,反而有可能會被那些魔物附身。因此,為了防止出現這種狀況,還是有一套因應的做法。但是我幾乎都沒有使用過那個方法,因為光是想像那種不得不用的狀況,就已經夠讓我毛骨悚然了。

(對了,祖母大人再三交代,得去大祓禊所才行……)

腦海中突然浮現自己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

(千代到底是被什麼附身啊?)

雖然身為憑座,但是我從來不知道透過自己嘴巴說出來的內容或被移到依代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管是山神透過我所下達的啟示,還是魔物說明自己的來歷,我一律不記得自己講過什麼話,因為那都是山神或者是魔物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

可能是因為想東西想得太入神了,腳下一個不留神,一個石階差點踩空,把我嚇了一大跳。要是不小心,從我現在站的地方摔下去的話,可不是受點皮外傷就可以了事的。還好我伸手抓了旁邊的矮樹叢,才能平安無事。因為實在是太驚險了,所以害我暫時維持同樣的姿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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