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清洗 第六節 自神之術

趙高是苦孩子出身,他從一個生在隱宮裡的閹童,最終擺脫了終生貧賤的宿命,直到如今身居帝國郎中令的高位,這一路爬來,其中的艱辛困苦、血淚屈辱,自然可想而知。也虧得趙高記性好,有多少人曾經欺凌過他,有多少人曾經踐踏過他,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發誓必有報復的一天,讓他們為了當時那一點短暫的快感,付出最最慘重的代價。

太監也是人!

賤人也是人!

如今的趙高,連蒙氏兄弟都能擺平,更何況是其它那些二三流乃至不入流的角色。趙高之復仇,不限於仇人一身,而是破其家,滅其族,連根剷除而後快。如此極端的復仇之舉,自然為國法所不容,倘有大臣在胡亥面前就此彈劾,告趙高的狀,人證物證俱在,趙高怕也是無法掩飾過去。

趙高有鑒於此,未雨綢繆,說二世道:「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居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

胡亥一聽,有道理,於是從此不坐朝廷,不見大臣,常日深居宮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趙高為了自保,獻計胡亥,從而成功地將胡亥和大臣隔絕起來,君不見臣,臣也不得見君。這招固然陰險,卻也並不是趙高憑空想出來的,而是其來有自,源遠流長。

趙高之計,即韓非所極力提倡的帝王自神之術。在《韓非子》一書中,韓非對此論述甚詳:「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明主其務在周密,是以喜見則德償,怒見則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

在嬴政的有意樹立下,韓非已經成為帝國的理論權威。胡亥少時學習法律決獄,便是以《韓非子》為教材。正因為胡亥熟讀韓非之書,所以當趙高提出此計,他才會欣然採納,信而不疑。

主張君主不宜和臣下太過親密,而是要深自隱藏,保持神秘,持此論者,實則遠不止韓非一人。

孔子道,「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

鬼谷子道,「聖人之制道,在隱與匿。」

關尹子道,「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明中區事。」

概而言之,彼時的政治理念,和今日迥然不同。君主不應親民,而要遠民。為君如為鬼,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惟其如此,方可靜如善刀而藏,動如矢來無向。

非獨東方,西人其實也諳此節。在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中,國王亨利四世教導他那弔兒郎當、熱衷和下流人廝混的太子,同樣也是要求他脫離群眾,絕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要讓他們見少而畏多。(注)

在那個年代,這種策略本無可厚非,無奈胡亥太過柔弱,不能善用,沒有金剛鑽,偏學瓷器活,結果弄巧成拙,從此斷了和大臣的聯繫,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間。

反觀趙高,他的自保之舉,再次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收穫。正如亢龍有悔的卦辭所云,他已經使得胡亥「貴而無位,高而無民」。現在的他,挾持胡亥而令群臣,帝國的最高權力,實際上已經把持在了他的手裡。

自沙丘之謀以來,趙高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心想則事成,無往而不利。在這樣的時候,人往往會沉浸在一種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錯覺之中,無法讓自己停下腳步,反而既得隴,復望蜀,野心越來越膨脹。

趙高已經控制了最高權力,野心再膨脹下去,那就只能是作皇帝了。

沒錯,趙高正是這麼想的。

與此同時,帝國的政治越發暴戾黑暗,法令誅罰日益刻深,賦斂愈重,戍徭無已。胡亥深處宮中,如何能夠知道民間的疾苦之聲,憤慨之情?他只知道生命短暫,理當及時行樂。不思一人治天下,惟以天下奉一人。至於民力嘛,就象海綿里的水,只要願意擠,就總會有的。

於是續修阿房宮,道:「先帝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宮弗就,則是彰顯先帝舉事之過也。」

又征材士五萬人,屯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獸。當食者多,度不足,下調郡縣轉輸菽粟芻藁,皆令自齎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

這一系列政策,將把帝國帶往何方,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有一個上帝,他曾經授予嬴氏以天命,讓嬴氏統治天下。那麼,此時此刻的他恐怕也只能搖頭嘆息道,胡亥,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的確,上帝是給過胡亥機會的。

賈誼《過秦論》有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飢者甘糟,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

胡亥所繼承的帝國,民力疲敝,百姓困苦,怨聲載道,水深火熱,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正是他的大好機會。只需一件短衣,就可讓寒者感激五內,只需一把糟糠,便能令飢者高呼萬歲。撥亂反正,挽救民心,甚至只需要施加一些小恩小惠,就足以讓胡亥成為廣為傳頌的聖主明君。

賈誼再嘆道,「倘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返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

嬴政在世之時,以他的救世主之威,尚可將民間的不滿和怨恨彈壓下去。然而胡亥只是一個小毛孩而已,他可以繼承嬴政的權力,卻無法繼承嬴政的威懾力。百姓們盼望著,盼望著,盼到了新君繼位。可是,新君非但不思振作,反而變本加厲。

他們於是絕望。要知道,他們本都是極善良極淳樸的百姓,他們素以善於忍耐和感恩而聞名。他們會很快忘記你給的一百記拳頭,卻將你給的一小個饅頭記得是實實牢。

然而,他們還是絕望了。絕望之後,於是出離憤怒。

在這沉默的大多數中,已經有人站起。

他在大雨中伸直手臂,高舉天空。

他將作大吶喊。

〖註:見《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二場。

亨利王:……要是我也像你這樣不知自愛,因為過度的招搖而引起人們的輕視;要是我也像你這樣結交匪類,自貶身價;那幫助我得到這一頂王冠的輿論,一定至今擁戴著舊君,讓我在默默無聞的放逐生涯中做一個庸庸碌碌毫無希望的人物。因為我在平時是深自隱藏的,所以不動則已,一有舉動,就像一顆彗星一般,受到眾人的驚愕;人們會指著我告訴他們的孩子,「這就是他;」還有的人會說,「在哪兒?哪一個是波林勃洛克?」然後我就利用一切的禮貌,裝出一副非常謙恭的態度,當著他們正式的國王的面前,我從人們的心頭取得了他們的臣服,從人們的嘴裡博到了他們的歡呼。我用這一種方法,使人們對我留下一個新鮮的印象;就像一件主教的道袍一般,我每一次露臉的時候,總是受盡人們的注目。這樣我維持著自己的尊嚴,避免和眾人作頻繁的接觸,只有在非常難得的機會,才一度顯露我的華貴的儀態,使人們像置身於一席盛筵之中一般,感到衷心的滿足。至於那舉止輕浮的國王,他總是終日嬉遊,無所事事,陪伴他的都是一些淺薄的弄臣和賣弄才情的妄人,他們的機智是像枯木一般易燃易滅的;他把他的君主的尊嚴作為賭注,自儕於那些嬉戲跳躍的愚人之列,不惜讓他的偉大的名字被他們的嘲笑所褻瀆,任何的戲謔都可以使他展顏大笑,每一種無聊的辱罵都可以加在他的頭上;他常常在市街上遊逛,使他自己為民眾所狎習;人們的眼睛因為每天飽饜著他,就像吃了太多的蜂蜜一般,對任何的甜味都發生厭惡起來;世間的事情,往往失之毫釐,就會造成莫大的差異。所以當他有什麼正式的大典接見臣民的時候,他就像六月里的杜鵑鳥一般,人家都對他抱著聽而不聞的態度!他受到的只是一些漠然的眼光,不再像莊嚴的太陽一樣為眾目所瞻仰;人們因為厭倦於他的聲音笑貌,不是當著他的面前閉目入睡,就是像看見敵人一般顰眉蹙額。哈利,你現在的情形正是這樣;因為你自甘下流,已經失去你的王子的身分,誰見了你都生厭,只有我卻希望多看見你幾面,我的眼睛不由我自己作主,現在已經因為滿含著痴心的熱淚而昏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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