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丘之變 第二節 開口便錯

果然不出趙高所料,他不用去見李斯,李斯已經主動前來找他。只是,李斯之來,滿面寒霜,氣勢洶洶,渾不曾將他放在眼裡。

李斯整夜都心驚肉跳,預感到將有不祥。及宦官前來向他通報,他一見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開口,便直奔嬴政寢宮而去。

嬴政靜靜躺著,雙目緊閉,臉上的血色已經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蓋一軟,跪將下去,也不顧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來。

宦官不幹了,我們不能哭,你哭就可以,還哭得這麼大聲。可是他們也沒辦法。嬴政不在了,這帝國目前就數李斯最大。

李斯灰白的頭顱,顫動在蒼老的雙肩之上,這是他多年來頭一回落淚。他事奉嬴政三十餘年,亦君亦臣,亦師亦友,感情不可謂不深厚。三十餘年來,他早已習慣了以嬴政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謀嬴政之所謀。如今驟然陰陽兩隔,縱有眼淚千行,又怎足以表達他此刻的迷茫和悲傷?

李斯慢慢止住哭聲,冷靜下來。嬴政一去,他身為丞相,帝國的命運就背負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須率領眾人,平安地度過這場危機,然後將帝國交付給嬴政指定的繼承人手裡。這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義務,更是嬴政在天之靈對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淚,問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遺詔?」

宦官答道,「在中車府令趙高處。命公子扶蘇回咸陽主喪。」

李斯點點頭,如此說來,扶蘇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於是往見趙高,劈頭便道,「皇帝遺詔何在?」

趙高為中車府令,內官而已,於情於理於法於勢,都遠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開口索要嬴政遺詔,他也萬萬不能抗拒不交。對此,趙高無疑早有預備,佯稱道,「遺詔在公子胡亥處。」

李斯大怒,道,「君為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掌管玉璽詔書,君之大責也。遺詔關乎天下社稷,君當謹守善藏,焉有輕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離去,再向胡亥索取遺詔,趙高道,「丞相還請留步。此非常之時也,臣有一言,敢稟。」

李斯不耐煩地道,「說。」

趙高道:「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

李斯勃然變色道:「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

趙高恍如一位攻略在手的遊戲玩家,信心滿滿,謂李斯道:「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李斯冷冷地瞪了趙高一眼,厲聲道,「以君之見,吾之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李斯犀利的反問,讓趙高猝不及防,愣在當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喃喃說道,「前四者,蒙恬實皆不如丞相也。」

李斯冷笑道,「吾輔佐皇帝,平天下,治社稷,迄今三十餘年。非吾自傲,論功論能,朝中大臣,誰人可及?即便上溯古代,又有幾人堪比?蒙恬乃我門下故吏,使蒙恬在我面前,也必不敢自居於我之上。君在朝多年,也算諳熟朝政,卻以蒙恬比我,出此未經人道之語,不亦可笑?」說完,又逼視著趙高,嘲諷道,「君欲說我乎?既欲說我,卻一開口便錯,計止此乎?」

趙高嚅嚅答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司馬遷《史記》原文。而照司馬遷的記載,君侯本該如此回答才對……」

李斯毫不客氣地打斷趙高,道,「你到底是秦人還是漢人?是應該司馬遷以你為準,還是應該你以司馬遷為準?你身為秦人,和我一朝為臣,卻作不倫之比,妄斷我與蒙恬之高下,君之能由此可知也。上崩於外,我位居丞相,監國之任責無旁貸。你意欲背皇帝之遺詔,立胡亥為太子,人臣之罪,莫大於此。只要我一聲令下,便可即刻叫你人頭落地,三族無存。」

當此時也,李斯處於絕對強勢,的確如他所言,要取趙高性命,他只需要說一句話而已。趙高冷汗不迭,道,「請君侯再給一次機會。」

李斯道,「我生平說人無數,無不成功。君欲說我,可要再三仔細思慮才是。再說不成,君可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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