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韓非之死 第十三節 天地之數

嬴政與韓非結緣,開始於韓非的兩篇文章——《孤憤》和《五蠹》。一讀之下,大為佩服,乃至發出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說,嬴政和韓非之間,曾有過一段美妙的開始。

然而,隨著嬴政對韓非的著作越讀越多,越讀越深入,當初驚艷的感覺已不復存在,激情燃燒殆盡,狂熱變為冷靜。於是,他對韓非的認識,從盲目變得客觀,再從客觀變回主觀。

我們知道,電影的預告片,通常都精彩絕倫。可真當你掏錢進了電影院,在黑屋子裡看完了整部電影,卻發現遠不是那麼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預告片那麼吸引人、那麼叫人滿意。對嬴政來說,《孤憤》、《五蠹》兩篇文章,就相當於是韓非思想的預告片。而當看完韓非的全部思想之後,嬴政發現,他並不喜歡整部電影。和普通觀眾不同的是,他雖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導演關進監牢。

愛情大抵也是如此。在愛情的預告片里,無不是金童玉女、美輪美奐。然而,現實中哪裡會有完美?一旦預告片演成正片,兩人朝夕同處,於是再無顧忌,缺點什麼的全出來了,這才驚呼上當。分手之際,兩人相對傻眼,同嘆一聲: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之時,若即若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意境之美,無過於此。何必非要游過那條河呢?古波斯詩人薩納伊寫過一首詩,講述了一個渡河的故事,可為世人之勸誡:從前有一個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對岸。大河寬闊而波濤洶湧,而他在愛情魔力的驅使之下,每天游過此河,和情人幽會。有一天,他發現情人臉上居然有一顆痣。情人於是告訴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則一定會被淹死。因為以前愛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顆痣。而現在你注意到了這顆痣,表示你的愛情已經消失。男子不聽,跳入水中,結果真的一命嗚呼,葬身於波濤之間。

唉,這事弄的。

李斯為韓非作最後的努力,對嬴政道,「韓非曠世奇才,見識深邃,當使其繼續著書,以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國家可惜人啊。」

對於這個問題,嬴政並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問道,「迄今為止,韓非之書,共計有多少篇?」

李斯默數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韓非獄中上書,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盡天地之數,何需再多加益?」(註:《韓非子》一書,共計五十五篇。天地之數,可參見朱熹《易學啟蒙》:陽數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屬乎天,所謂「天數五」也。陰數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屬乎地,所謂「地數五」也。……積五奇而為二十五,積五偶而為三十,合是二者,而為五十有五。)

嬴政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便將韓非著書的退路徹底堵死。此時再來回顧韓非最後的命運,其荒謬之處,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韓非上《初見秦》一書,目的本是希求存活性命,卻偏偏剛好湊足了五十五這一天地之數,也給了嬴政不寬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數已滿,無疑讓嬴政產生了一種強勁的心理暗示:韓非剛好寫滿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滅亡,自絕人世,須怪旁人不得。

事已至此,李斯不敢再辨,只能順從嬴政之意,低聲道,「大王說的是。」

嬴政俯視李斯,又道,「雖然如此,韓非之書終不可輕廢。其對法的透徹論述,更出商鞅之上。想當年,呂不韋作《呂氏春秋》,妄圖立為我大秦治國之經典。在寡人看來,這個位置,應留給韓非之書才對。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李斯拜倒在地,道,「大王聖明。夫言貴於用,韓非能得大王如此眷寵,可謂死而無憾。」

此時的李斯,已經徹底放棄了挽救韓非的最後一絲幻想,因此才會代替韓非說出「死而無憾」的話來。嬴政既然有意將《韓非子》一書奉為秦國的治國聖經,以他的性格,他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凌駕於他之上的理論權威?

為了更好的理解這點,我們有必要請出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他的不朽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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