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韓非入秦 第七節 二士共談

杜甫名詩《贈衛八處士》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可謂寫盡世情悲苦、重逢滄桑。韓非和李斯兩人,時隔十三年之後,再度聚首,其唏噓感嘆,也大抵如是。

筵席鋪陳,美味珍饈流水傳上,李斯的兒女們輪番跪進酒,韓非雖不善飲,也是來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靜室,只剩李斯和韓非相對而坐,一如當年同窗之時。兩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蘭陵一別後,無日不思君。兄今來秦,以兄絕世之才,必得秦王愛寵。日後你我同殿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韓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處境甚是尷尬,一方面,如果他要為韓國暗中謀利,就必須取得嬴政的信任,見用於秦,掌握必要的權力。但是,如果真的讓他像李斯那樣,出仕秦國,又違背了他的本性,況且,嬴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實是看重他的學說,而一旦他的學說為秦國所用,秦國必然會越發強大,韓國的滅亡也就將越發不可避免。

李斯見韓非不語,又道,「兄之書,何以能為秦王所見,兄知之乎?」

韓非醒悟過來,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點頭。兩年前,李斯出使韓國,委託韓相張讓為其取韓非之書,張讓經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兩篇。李斯於是將其置於嬴政書房,這才有了嬴政一讀傾心、發兵得韓非之事。

韓非把酒臨空,醉眼朦朧。他不能不多想,李斯也許就是嬴政的說客,特意要試探他的態度。是以儘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淪落到現在的境地,卻也並不形於顏色,只是淡淡說道,「何必呢,不值當。」

李斯見韓非興緻怏怏,斷喝道:「韓非何在?」

韓非錯愕道,「韓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韓非也。當年的韓非,懷抱大材,勇於用世,長願功顯天下,名揚後世。」

韓非不語。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幾人?忍心自棄,埋沒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為韓公子,心念故國,固常情也,然不見天下大勢乎?韓亡必矣,六國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亞作戲劇《暴風雨》,其中有語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靈,不居破舟之中,而況人乎?」

韓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韓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當年的你,上蔡嘆鼠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時過境遷,此韓非已非彼韓非,此李斯猶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韓非又道,「世人視君,以為猶行當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

韓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兩人痛飲大笑。這一瞬間,彷彿重又回到了當年同窗之時。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權勢擺在那裡,除了韓非,恐怕再也沒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談,更別說擠兌挖苦他了。

李斯見韓非一再岔開話題,知其無意事秦,也不再勸說。反正韓非在咸陽還要停留很久很久,大可以從長計議。

很自然的,兩人的話題從務實開始轉為務虛,縱論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態是,韓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寶藏,豈可入寶山而空回。而韓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這樣強勁的對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讓他一吐胸臆,盡情發揮。於是乎,酒興飛揚,胸襟開張,通宵長語,不覺東方即白。

二士共談,必說妙法。韓非和李斯,站在時代的巔峰之上,一樣的雄視古今,一樣的俯瞰百代,這樣兩個不世出的人物對談起來,又該是怎樣一幅激動人心的景象!千載以下,吾人不由遙想,兩人悠然對坐,侃侃而談,身外卻早已是大雨瓢潑、飛沙走石。嗚呼,倘能適逢其會,仰瞻其光,沾染其澤,即使被淋得全身盡濕,打得滿頭是包,咱也認了,咱也值了。

〖注1:

見《暴風雨》第一幕第二場。

普洛斯彼羅:……他們已經預備好一隻腐朽的破船,帆篷、纜索、桅檣——什麼都沒有,就是老鼠一見也會自然而然地退縮開去。……

注2:

見《世說新語》。

謝公(謝安)問子敬(王獻之):「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世人論殊不爾。」王曰:「世人那得知。」

愛倫坡也有類似的觀點:世人並不都具備評斷能力,更多的只是道聽途說,所謂耳鑒而已。比如,一個白痴也可以認為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而他之所以作這個評價,只不過是因為他那個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鄰居這樣告訴他的。而那個鄰居的這一見解,則來自於另一個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幾個天才,他們在山頂上面對面跪成一圈,仰望著峰巔上那個首創此一見解的偉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