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韓非入秦 第二節 王之河南

河南洛陽,在長達五百十四年的時間裡,一直為東周王朝的國都,可謂是一座王者之城。然而近兩個月來,這座古老寧靜之城,卻一直充斥著喧嘩與騷動。先是老相爺呂不韋之薨,接著是呂不韋門下的數千舍人賓客作鳥獸散,驅逐的驅逐,遷徙的遷徙。經此兩番巨變,洛陽好不容易平靜數日,忽然之間,城中卻又開始了大索戒嚴。

洛陽雖然已是沒落的都城,但百姓們依然保有著往昔的政治敏感。他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洛陽了。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回居然是秦王嬴政御駕親臨!

這次洛陽之行,嬴政興緻頗高。一來,自打他十三歲登基為秦王,除了定期到雍城朝拜宗廟、祭祀天地,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咸陽。二來,呂不韋之死,讓他如釋重負。此次巡視呂不韋的封地,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勝利者該有的享受。

嬴政駕臨洛陽,另有深遠用意。首先,藉此舉徹底消除呂不韋的殘存影響。畢竟,大部分朝中大臣都經歷過呂不韋時代。其次,洛陽在政治上有著獨特的象徵意義。他將以王者的姿態駕臨,宣告天命的交接,王權的轉移。

嬴政欣賞完畢呂不韋的宮殿,又輕車簡從,只帶著李斯和幾個近臣,探訪呂不韋的墓園。時為黃昏,天邊金霞萬道,但見北芒山下,土丘隆起,新墳荒草,景物蕭索。四野肅穆一片,只偶爾有鳥的飛鳴,或暮歸老牛的吼聲。

嬴政佇立墓前,心緒複雜。當他還是個孩子,他便活在呂不韋的陰影之下。如今,這個曾經無比強勢的老傢伙,終於被他擊倒。老傢伙就躺在黃土之下,再也不能倚著仲父的身份,對他指手畫腳,向他吹鬍子瞪眼睛了。

嬴政覺出復仇的快意,又不免弒父的恐慌。

太陽西下,寒意陡起。李斯和近臣們見嬴政面色凝重,知他心中紛亂,也不敢打擾。

嬴政邁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處。他那高大而年輕的身軀,竟微微有些顫抖。他恍惚地望著昏暗的荒野和遠處的火光,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傷。

他熟悉腳下的那個人,他甚至還曾愛過腳下的那個人。那個強大的呂不韋,那個不可一世的呂不韋,就這麼躺在地下,再無聲息了嗎?難道,正如托馬斯·格雷在其名詩《墓園輓歌》中慨嘆的那樣:

〖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美貌所招徠,財貨所添購,

最終皆難免,灰飛煙滅時。

榮華何足道,百年歸丘壟。〗

「(The boast of heraldry,the pomp of power,

And all that beauty,all that wealth e』er gave,

Awaits alike the iable hour: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

一念及此,嬴政悲從中來,黯然有淚。他站在墳上,嘴裡喃喃著,悲傷地撒下一小塊泥土。他忽然指著腳下,激動地朝著李斯等人大聲發問:「這人,他留下了什麼?」

李斯和近臣們都遠遠候著,他們可不敢也站到呂不韋的墳上去。而嬴政此問,飽含憂傷,可見此刻他的心中,正對生存價值產生著動搖和懷疑。近臣們相顧失色,不知該如何勸慰嬴政。

只有李斯還保持著冷靜,道,「微臣以為,大王應該問,這人,他帶走了什麼?」

李斯一言即出,嬴政彷彿被突然點醒,立時釋然。誠如李斯所言,他應該考慮的是,這人帶走了什麼。

事實上,呂不韋什麼也沒帶走。現在,毫無疑問的,整個秦國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國的土地、秦國的人民、秦國的軍隊,都為他一人所有,也只聽命於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兩下腳,放聲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傳令下去,大開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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