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走在洪水間。
洶湧泛濫的洪水靠近任鴻時自動分開,他看著大水中浮沉的一具具屍體,神色複雜。
在這一刻,根本沒有所謂的人族和妖族之分。所有生靈的屍骸隨著洪水流動,自西向東沖向海洋。
任鴻曾經懷疑,這場大洪水是那尊名叫共工的魔神所為。也懷疑過,這場洪水或許是西北天缺出事。
但真正走入洪水中他才真正明白,這場洪水沒有任何人為,是完完全全的天災。是世界自身催生的機制,專門覆滅神農八世。
「這……就是天命?」
任鴻從天外下降,正巧落在恆山附近。
登臨北嶽,他看到山巔殘留的幾位仙人。三位仙家護體靈光黯淡,髮絲灰白,身體散發惡臭,而他們的道果也面臨著崩毀。
「衰劫?」
三位仙人看到任鴻後,露出驚喜之色。
「帝君,您回來了?」
勾陳神庭治世五百年,雖然帝君飛升上界,但神名遠揚,三位仙家自也認得他的勾陳道光。
見他從洪水中走來,另一位仙家驚道:「帝君,您能從洪水行走?」
洪水充斥道劫之力,專克仙魔之體。
「我有勾陳神力加持,不懼等閑劫數。」任鴻盯著三人仙體上的一些奇怪傷痕,施展六合神通救治。
「人間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何有這般劫數?」
「不知道。」一位仙家為難道:「原本人間興起洪水,勾陳神庭諸神有感,便下凡鎮壓大水,解救人間江山。可不知何故,這些神靈在洪水中法力盡消,最終被洪水淹沒。」
「崑崙掌教任魁得知消息,連忙號召天下群仙治水。但這場洪水十分古怪,對凡人而言僅僅是普通大水。可對我輩神魔仙佛,卻是劇毒之物。我們在治水時受到牽連,法力衰減,大道腐朽,好些同道直接輪迴去了。」
任鴻默然,抬頭看向天空。
他看到天空中出現的劫碑,神碑之上的第七刻度失去光彩,坍塌的裂縫布滿這一刻度。同時,上方几個刻度的碎片開始下墜。
本宇宙有十二重道劫,或為天災,或為人禍,每一重道劫都會針對仙凡,只要不證大羅,便要徹底毀滅。
「如此看,昔年天皇之厄便是太昊帝紀的道劫嗎?」
任鴻心中複雜,他手中道印,身後浮現勾陳大羅天。
「爾等入我大羅天,暫且避劫。」
三仙鬆了口氣,連忙捨去肉身,以元神道果鑽入大羅天中。瞬間,他們的仙體化作灰燼。
赤黑色的劫灰揚揚灑入洪水,順著大水消失。
任鴻繼續前行,在人間尋找殘留的生靈。
但仙家尚且自身難保,更遑論凡人和動物?
這一行走來,任鴻僅僅救下一百個苟延殘喘的仙家同道。
最後,他來到華胥山。
天皇閣被一重五色祥光籠罩,霧靄靈光抵抗洪水侵蝕,屏蔽道劫之力。
任鴻盯著祥光,臉龐露出驚容。
「竟然——」
他快速走入華胥山,看到一些受傷的凡人在天皇閣弟子的庇護下救治。
「連山王朝的普通人?」
而且,有不少烈山嫡系子民。
「風氏救姜氏嗎?」
多滑稽的一幕,兩脈人族糾纏數千年,想不到在這場大劫中終於和解,攜手應對道劫。
但……為時已晚。
「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突然,身後傳來焦頊的聲音。
任鴻扭頭,看見焦頊右袖飄蕩,僅存一隻左臂。
「你這是……」
「自不量力,想要跟道劫對峙,結果連大羅仙體都傷了。」
「他呢?」
同樣是情根,同樣感受到自己情緒的波動。但宿鈞的情根,比紀清媛的情根更加契合。
「他……」焦頊看著任鴻的表情,說不下去了。
任鴻如今的神情,他是頭一次見。
即便是當年顓臾為木黎仙子流淚,臉上也僅僅是淡淡的哀傷,從來沒有露出這般悲痛之態。
「我知道。他是用自己的死救下這些凡人。是……是老師逼的……對嗎?」
「算是吧。」焦頊抬頭望著九天青冥。
大水肆虐人間,九天被陰霾遮蓋,不見天日。
「當年教主出手,壓制人間所有修士晉陞大羅,他自然也不例外。」
「這場大洪道劫在你我意料之外。但是昆崙山有你遺留的諸多寶物,半年前他們已經開始組織救助,將一部分凡人和公母配對的動物收入崑崙。」
「但……人間的凡人太多了。崑崙根本救不過來。」
「所以,宿鈞用自己的命保下這些凡人?」任鴻眼中閃著寒光,看著不遠處的那些烈山族人。
雖然任鴻也是兩脈人族合流的支持者,但是要說他對這些凡人的情感……
抱歉,在他心中,宿鈞比這些凡人更加重要。若非知道,縱然殺了他們,宿鈞也回不來,他真想動手了。
壓下心中怒火,任鴻沉聲道:「他在哪?我去見見他。」
「跟我來吧。」焦頊帶任鴻往後山走。
半道,任鴻想起一事:「天越呢?這小子作為天皇閣主,沒事吧?」
「人間仙家皆入衰劫,法力消退,風天越自然也不例外。如今正在宮內閉關。他……他比宿鈞要實在。」
道劫針對大羅以下一切存在,是宇宙滅劫的一次預演。但道行高深的仙家或者福緣深厚之輩,有望獲取一線生機,度過道劫進入下一劫紀。
風天越也好,宿鈞也罷,他們都有這個機會。
只可惜,宿鈞不忍人間蒼生遭劫。強行破關,以衰劫之身護持一部分凡人進入華胥山。
「天越赤子心性,但對生死之命看得很開。至於宿鈞……」任鴻苦澀一笑:「他是不忍看到我們的子孫遭難吧?」
顓臾,好歹也是人族一祖,血脈廣傳人間。
宿鈞作為顓臾轉世,自然不會放棄後裔。
走到後山一處山洞前,任鴻停下腳步,冷冷看著山洞前坐化的骷髏。
「他……他……」任鴻顫聲道:「為何連血肉之軀也沒了?」
「你覺得人間這場洪水如何?」
「洪水中蘊含先天大道,可傷仙體……」任鴻皺皺眉,似乎明白了。
焦頊看著眼前的金色骷髏,神態悲涼。
「崑崙祭起七寶,引動隱仙七峰化作七座小世界,以這些小世界為筏,從人間救下一批生靈。那是玉清教主飛升前為崑崙遺留的底牌。」
「北斗派早前得了姬辰告誡,將九皇城化作大壩,又拿姬辰當年的道身遺蛻充當陣眼,亦庇護了一批凡人。」
「但——但是宿鈞他有什麼?他是從洪水中救人。」
洪水中蘊含的道劫之力對凡人無傷,卻唯獨克制仙魔。宿鈞一次次沖入水中救人,道劫之力無異於刮骨鋼刀,將他的血肉一點點颳去。
任鴻看向焦頊的右臂。
連大羅仙體都扛不住洪水道劫,更遑論宿鈞?
他磕磕絆絆走到骷髏正面。
骷髏臉上的血肉同樣被道劫毀去,看不到宿鈞死前的神情。
任鴻伸手靠近骷髏。但在即將觸碰時停下了。
收回手,彷彿只要自己不確認,他就還活著一樣。
這時,任鴻看到骷髏一隻手臂下垂地上,而指骨邊上有兩行字。
「舍我一命,成你大道。」
噗——
任鴻再也支撐不住,坐在骷髏對面,嘔出一大口鮮血。
盯著骷髏,他咬緊牙根,從牙縫擠出一句話:「我的道,需要你讓嗎?」
眼淚打濕泥土,任鴻的手緊緊抓住土壤中。
從出生以來,哪怕靈陽縣那場大變故,他都沒有感受到如今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悲涼、憤怒、後悔……各式各樣的情緒在胸膛翻騰。
但是……但是任鴻自己又很清楚。
宿鈞是自殺的,是被逼著自殺。
縱然宿鈞心軟,不忍後裔遭難,一心沖入洪水救人。但他為何非要逼自己到這一步?
難道他不清楚,人間蒼生根本不是一人之力能救過來的?
「師兄——」
天空,一道虹光自崑崙飛來。
紀清媛看到骷髏,和骷髏對面紅著眼圈的任鴻,默默停下腳步。
任鴻目光不改,仍看著骷髏,似乎在回憶宿鈞的容貌。
過了一會兒,他才聲音沙啞道:「師妹,你出關了?」
紀清媛收回情根,看著宿鈞的道骨,眼神帶著些許複雜。
情根歸來,攜帶著一部分任鴻的大羅道韻和境界感悟。受此刺激,紀清媛終於感悟大道,跨入大羅之門。
當然,和任鴻一般,都是與天道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