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奔赴凶鳥盤旋之島

黑色的大鳥群,在前方的孤島上空盤旋。

(那是……)

刀城言耶最初以為那是鴉,但隨即察覺,那些鳥倘若是鴉的話,體形未免大得異乎尋常。如果是鴉,那肯定是鴉怪無疑。況且漁船離島尚遠,它們就能給人如此難以言喻的存在感,這也算它們不單純是鳥的證據吧。而以盂蘭盆節那陰雲密布的蒼穹為背景、上下翻飛著的身影,與其稱為一向象徵凶兆的鴉,還不如冠名「凶鳥」來得貼切。總而言之,陰森的氣息似乎正在那裡瀰漫。

(凶鳥嗎……)

在腦海中驟然出現的名詞,言耶並未脫口而出。為了確認黑色的怪鳥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凝目向前方眺望。然而,鳥在空中盤旋,漁船又在波瀾起伏的海面顛簸前行,稍一凝目就覺得頭暈目眩。

萬幸的是,他在鋪展於兜離之浦斜坡上的街道間、迷途一般彷徨時經歷的令人乏力的暑氣,並沒有延續到此地來。站在乘風破浪的船上,吹拂全身的海風和不時濺來的飛沫,都令他身心舒暢。

(要是再那樣熱下去,我這個人可就沒法看啰。)

不爭氣的念頭一閃而過,他又把視線投向船頭,發現鵺敷神社的赤黑正用雙筒望遠鏡望著相同的方向。

(用望遠鏡或許能看清凶鳥的真面目……)

想借,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就目前為止的觀察所得,赤黑並非因為刀城言耶是外人才冷若冰霜,除了神社的個別成員,他對誰態度都一樣。然而即便了解這一點,和他難相處的現狀也毫無改變。更何況眼下的言耶壓根就沒有精神去請求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他振作起來,再度以肉眼眺望黑鳥——然而眩暈感越發強烈,胸腹間也漸漸煩惡起來。

(不行……實在是太勉強了……)

他不得不把視線移向船底,垂下頭,閉起眼。

「那是大鳥神。」

鵺敷正聲的聲音從旁傳來。

「也就是鵺敷神社祭祀的神——鳥之石楠船神的化身?」

眩暈感尚未消退的言耶眨著眼,隨即抬頭看向正聲端正的臉龐。不知何時他竟巳湊得如此之近。

「嗯,說穿了那就是影禿鷲……日本鷲鷹類中最龐大的鳥……」

(是嗎,那就是影禿鷲嗎……)

言耶當即回想起昨天在小鎮的鄉土史學家那裡聽過的話。

「啊,這樣說雖然太露骨……」

身為神社的一員,卻無情無義地揭穿大鳥神的老底,正聲的行為還真直接。不過,雖然一般來說這會讓人猜測他對生養自己的老家有什麼芥蒂,但也許是託了那輕鬆爽快的語氣之福吧,言耶並沒有察覺出嫌惡意味來。

(有趣的男人!)

言耶自己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但眼前的美青年,卻讓他不得不認為是戰後誕生的新人類——即使實際出生日期在戰前。這是對自古以來的種種習俗持質疑態度,萬事萬物都逆反的一代,正聲就給人這種感覺。

由於剛見面時對方用了清晰標準的普通話,言耶就問他是否在東京生活過。正聲回答說聽聽收音機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閑聊之中他倆漸漸親密起來,但言耶不再講究談吐的禮儀,正聲的措辭卻毫無變化。言耶無非虛長了兩三歲,他卻始終視為前輩相待,措辭也一絲不苟,絕無懈怠。古雅的作風可見一斑,或許正是因此,才讓他顯得格外富有魅力。

「哎?日本最大?」

言耶不去觸碰揭穿神之使者老底的事實,只是坦率地流露出對影禿鷲這種生物的興趣。

「全長一百厘米左右,兩翼張開長則在二百五十到三百厘米之間吧?近看起來確是壓迫感十足啊。」

出人意料的是,正聲臉上浮現了畏懼神之使者的表情。不過,也許這是針對鷲這種生物本身流露的情緒。

話說回來,他這麼年輕,也難怪不用尺啊寸啊這樣的單位。在這個已經不能稱之為戰後的世界上,在業已流逝的那段歲月中,日本一下就被西歐文化侵蝕了,然而鄉野間尺貫法仍在通用。在自古以來操持著老式營生的人群里,理所當然地沿用著。

「其實,在日本見到這種鳥可是件稀罕事。據說本來是柄息於歐洲南部、土耳其以及中亞至中國東北的鳥類,因為在歐洲的大部分地區有滅絕之虞,才作為迷鳥或極其珍稀的候鳥飛抵日本。這風姿可真是難得一見呢……」

「迷鳥?啊,你是說迷途之鳥……」

「據說身為迷鳥的影禿鷲,從極北的北海道到南方的鹿兒島,在全國各地都有所發現,但它們原本主要棲息在氣候乾燥的髙原和針葉林地帶。有鑒於此,我推測它們從前並不僅僅是在這裡現過身,沒準還常常停留甚至有所繁衍。」

「你知道得真多。」

言耶坦率地表示了欽佩,正聲立刻就害羞了:「這樣的知識也沒什麼特別的用處。兜離之浦一直把這些鳥尊為神之使者。所以,『不,其實要說那些鳥名叫影禿鷲』——這種實事求是的說明誰聽了都不會高興吧?」

「嗯,話雖如此,但我想就信仰而言,以客觀的眼光看待信仰對象決不是毫無意義的事。即便明知大鳥神是一種名為影禿鷲的真實鳥類,只要把它們視為神之使者就沒問題。如果否認那是鳥類,換言之,否認那是一種生物,就是越過信仰的界限陷入迷信了。」

「嗯,是啊。不過漁村的人從古到今都深陷在迷信里……」

肯定了言耶之語的正聲,微微苦笑著搖頭。由此可見,他雖是神社的一員,卻對那些事有逆反心理。

「常言道,漁夫離地獄僅有一板之隔,迷信也算順理成章吧。非機動船時代有這樣的老規矩,如果舊式的船遇到暴風雨,有人不幸落了水,就算只有一艘舢舨也要駕船出海。雖然國外也常見這種行為,但不過是為了救人一命;但在日本,原因就不僅僅是那也許會救人一命了,還擔心不那麼做對方就不能安息。如果有所怠慢,死於海難的人可能會化為鬼火、亡魂、引亡靈或引亡者等所謂的船靈,呼喚同伴赴死。」

「怪談小說家果然對這方面的傳說如數家珍呢。那麼有鬼帆與迷船之稱的幽靈船,你也有所了解吧?」

「嗯,不過,我想恐怕大多和柄杓幽靈故事有關。」

「日本海洋怪談的招牌菜?」

「如果聽幽靈一說『借柄杓』就老老實實借出去,幽靈會用柄杓不斷舀水往船里灌,船就會沉。所以出借時,必須敲掉柄杓的底再遞出去——就是這樣的傳說。」

「換言之,名稱或有不同,內容卻大致一樣。」

正聲饒有興緻地回應道。

「我想海幽靈歸根結底就是出於人們對海難者的畏懼。」相對的,言耶雖在意正聲的反應,卻也不去觸及,「譬如說礦坑,也一樣。在無處可逃的密閉空間,同伴之死帶來的恐怖,一定在你我想像的極限以上。雖然在海洋漂浮的船上具有四周三百六十度的開放感,但在事件突發的緊急關頭無處可逃這一點,和地底深處的礦坑毫無區別。在那種特殊狀況下冒生命危險工作的人會深陷迷信,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但正是因此,反而招致了令自己置於險境的局面,可謂可笑可悲,對吧?」

「你是指……」

「從前,船遇到暴風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丟棄行李斬斷桅杆,即便熬到風雨平息沒翻船,也只能在海上漂流,別無作為了。」

「啊,你是指這種事啊。斬斷桅杆顯然是基於避免翻船的合理判斷,但事實上似乎並沒有斬斷的必要。不過在日本,遇到暴風雨漁夫們越來越撐不住的時候,就是先斬斷桅杆,再削下髮髻祭祀船靈大人,抑或投擲入海獻給海神,一味祈求神佛保佑。結果卻如你所言,就算走運熬過了風雨,之後也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了。」

「不是流傳著一些極為悲慘的故事嗎?不僅有人在船上病餓而死,還有人漂流至異國他鄉,剛一上岸就被土著虐殺,或者被捕獲了淪為奴隸供人驅使,更有甚者,被販賣去了別的國家——

「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生活十數年之久,終於被路過的船所救得以返回故土的那種,還算是好的吧。於是,正因為遭受了如此嚴酷的命運和危險,漁夫的迷信也越來越深了,這—點毫無疑問。」

「話雖如此……」

正聲在漁夫鎮出生成長,應該能理解言耶的話吧。然而他似乎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迷信與陋習,表情顯得很複雜。

「十六世紀來日本的耶解會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撰寫了《日歐文化比較》和《日本史》。其中記述了非常有趣的事。日本漁夫相信海底存在蜥蜴之國——」

「什麼?蜥蜴之國……」

正聲失聲驚呼。言耶不禁浮現了微笑:「這是因為弗洛伊斯的說法有點怪啦。他所說的蜥蜴指鱷和蛇等,換言之,就是爬行類動物。」

「說是鱷,主要不就是指鱷蛟嗎?很久以前就被視為神聖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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