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忘了,那也沒關係,我可以提醒你:我是你的妻子。」那天夜裡,這是躍入我眼帘的第一行字,把我帶回了以前的時光。那時候我離家出走,因為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在那封信頂端寫著時間: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還住在那不勒斯一間破房子里。在一個溫暖的早晨,我告訴妻子我愛上別人了。也許我當時真應該這麼說:婉妲,我愛上別人了。但實際上,雖然我當時態度很粗暴,但現在想想,我說的話並不是那麼決絕。

當時房子里沒有兩個孩子吵吵嚷嚷的聲音,因為桑德羅在學校,安娜在幼兒園。我說:婉妲,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和別人在一起了。她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我嘟囔了一句:我本來可以不告訴你的,但我更希望你知道真相。最後我補充說:我很難過,事情就那麼發生了,抑制慾望是很可悲的事兒。

婉妲罵了我,她哭了,她握緊拳頭砸了幾下我的胸脯。她後來向我道歉,但又開始發火。我當然知道她無法接受這件事,但我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那麼激烈。她是一個脾氣很好的女人,很講道理,我沒料到她會那麼難以平復下來。在那個年代,婚姻作為一種機制已經陷入了危機,家庭也奄奄一息,對伴侶忠誠是小資產階級價值觀。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她只希望我們的小家庭能健健康康、倖幸福福,她希望我們永遠忠於彼此。她很絕望,她希望我馬上告訴她讓我背叛她的女人是誰。我背叛了她,是的,她眼裡飽含著淚水,充滿屈辱地對我喊道。

晚上,我斟詞酌句,試著向她解釋這不是背叛,我很尊重她,真正的背叛是背叛自己的本能、需要和身體,是背叛自己。都是瞎扯!她叫喊著說,但很快就壓低了聲音,因為怕吵醒兩個孩子。整個晚上我們都在小聲吵架,那種沒有叫喊出來的痛苦讓她眼睛變大,讓她臉上的線條變得扭曲,比大喊大叫更讓我害怕。這一切讓我害怕,但卻沒有讓我動容,她的痛苦沒有進入我心裡,變成我的痛苦。我處於一種陶然的狀態之中,那種愜意像一件防護服一樣包裹著我。我開始讓步,爭取時間。我說她要看清現實,這很重要,我們倆都需要時間反思,我說我心裡很亂,她要幫助我。然後我就離開了,很多天都沒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可能我的想法也不是很明確。我當然不討厭我的妻子,我對她沒有任何怨恨之情,我愛她。我很年輕就結婚了,那時我還沒完成學業,也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我覺得結婚是一件很刺激也很享受的事兒。我感覺通過早早結婚,我推翻了父親的權威,真正成為自己生活的主宰。這當然很冒險,因為我的生活來源非常不穩定,有時候我會很害怕。但剛結婚的那幾年很美好,我們是新時代夫婦,我們一起對抗那些繁文縟節。後來這場浪漫的冒險之旅就成了日復一日的重複,我們的生活整天都圍著孩子轉,尤其是我的角色發生了變化,我要扮演丈夫和父親的角色。後來忽然間,周圍一切都彷彿變得黯然失色,就像一場瘟疫席捲了所有機構,首先是大學。那時候我進入大學工作,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前途。世界忽然變了,潮流也變了,我當時很年輕就結婚,擁有自己的家庭,這並不是獨立的表現,而是一種落後。我那時不到三十歲,但我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不幸的是,按照當時主流的政治思想和文化,我已經屬於那個沒落的世界,我的生活方式已經過時。儘管我和妻子還有兩個孩子感情很深,但我很快受到新生活方式的影響,就是試圖切斷一切傳統的關聯。有一次我借口說我無名指變粗了,戒指太小了,我找人把婚戒切斷了。婉妲當時很難過,她希望我能採取補救措施,再把結婚戒指戴上,因為她一直戴著結婚戒指。

那時候莉迪婭剛上大學,她追隨當時的潮流,學的是經貿專業,而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前途的希臘語法助教。我和莉迪婭的關係可能是當時的社會風氣使然,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我為了妻子和孩子放棄莉迪婭,這不符合當時的社會潮流。假如像那些地下戀情,兩人偷偷見面,這也不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莉迪婭當時不到二十歲,但她已經有了一份工作,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位於一條花香四溢的漂亮街道上。我一有機會就去找她,每次摁響她家門鈴,我們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或去劇院,都促使我急切地想告訴婉妲真相。但我不認為我對莉迪婭的慾望能生根發芽,我不認為我會不停地想要那個女孩。相反,我幾乎可以確信,我對莉迪婭的渴望很快會減弱,她也會很快回到那個交往了幾個月的男孩子身邊,或者會很快找另一個同齡人,一個沒有家室拖累的男人。結果是我向婉妲攤牌,告訴她我和莉迪婭之間的關係,我只想能從容度過這段時間,沒有任何欺騙和隱瞞,一直到我們激情耗盡。總之,在我們第一次發生衝突,我離家出走之後,我很確信自己會很快回去。我心想:這個小插曲也許能幫我和妻子重新建立關係,讓她知道我們不能像之前那樣循規蹈矩地生活。也許出於這種心境,我對她說:「我和別人在一起了。」而不是說:「我愛上別人了。」

在那個時期,愛上別人是一件有點兒可笑的事情,愛情就好像是十九世紀的遺毒,暴露出一種很危險的僵化傾向。如果愛上別人,你就要馬上和自己做鬥爭,省得讓伴侶不安。出軌已經越來越正常化了,無論你有沒有結婚。「我和別人在一起,我曾經和別人在一起,我現在和別人在一起。」這句話表達了某種自由,而不是一種罪過。當然,我意識到在妻子聽來,這句話實在是太殘酷了,尤其是在婉妲耳朵里,這句話太讓她無法接受了,因為她和我一樣,從小接受的思想是:先相愛,然後兩個人才能在一起。但是——我想——她必須接受那些可能發生的,還有發生的事情,也許,我回歸家庭之後,這種事情也會繼續發生。在這種理念下,我度過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和莉迪婭在一起,我越來越幸福。我希望婉妲能理解當時的狀況,能跟得上形勢,不再跟我吵鬧。

後來我意識到,我和莉迪婭不僅僅是一種肉體關係,我們不是在挑釁人們對於通姦的偏見,這不僅僅是一種愉悅的性關係,也不是當時席捲世界的性解放帶來的結果。我愛那個女孩,我用一種最古老、最落後的方式愛著她,也就是說,我是全心全意愛著她。我一想到要離開她,回到妻子和孩子的身邊,我會失去活下去的慾望。

我愛上了莉迪婭,我用了一年時間才承認,我用一種沉默的方式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我從來都沒有勇氣和心力告訴我妻子。婉妲越來越憔悴了,這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和別人在一起了,這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後來她逐漸接受了發生的事情,她開始試著說服自己,那是因為我在女人面前缺乏經驗,那是我一時糊塗,出於好奇犯下的錯誤。她希望過一陣子我的狂熱勁兒會退去,她竭盡全力想挽回我,通過語言,也通過書信。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法相信——她把我當成生活的全部,她和我一起睡了那麼多年,她和我生了兩個孩子,她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的生活——因為一個陌生女人的緣故,她被冷落了,而那個女人永遠也不可能像她那樣照顧我。

每次我們見面時——通常都是我缺席很長時間之後——她總是盡量心平氣和、推心置腹地跟我說她的所思所想。我們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她開始列舉因為我離開造成的一切具體的問題,兩個孩子需要我,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語氣通常都很客氣,但有一天早上她忽然崩潰了。

「我做錯了什麼事嗎?」她問我。

「絕對沒有。」

「那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了呢?」

「沒有什麼問題,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階段。」

「你覺得很複雜,那是因為你眼睛根本就看不見我。」

「我看得見你。」

「不,你只能看到那個圍著鍋台忙碌的女人,那個打掃衛生、照顧小孩的女人,但我不止是這些,我是一個人。」

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她開始叫喊起來,很難平靜下來。那是一個非常漫長、艱難的時刻。那個階段,她想向我證明她不再是十年前的小姑娘了,她成熟了,她是一個全新的女人。她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說,有沒有可能,只有你沒看到這一點?這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把話題扯開了,我說了家庭的種種弊端,還有擺脫家庭的緊迫性。她接著我的話題講,她用一種佯裝的鎮靜向我表明,她很了解我讀的那些書,她也早就開始了自我解放,我們可以,我們必須一起才能實現解放。後來,她忽然間爆發了——她看到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因為我不想讓她的痛苦影響到我的美好狀態,我不想面對這場痛苦的爭論帶來的不安——她無法故作鎮靜,我們這次會面的情況發生了變化。婉妲用帶著諷刺的語氣說話,她開始叫喊,失聲痛哭,對我破口大罵。她忽然叫喊著說:

「你對我厭煩了吧?你告訴我,你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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