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我們按照時間順序來講吧。去度假前,婉妲手腕骨折了,一直都長不好。按照骨科醫生的建議,她租了一台理療儀,時間是兩個星期。他們商量好了,租金是兩百零五歐元,第二天他們就會把機器送來。第二天快到中午時,有人敲門,當時我妻子忙著做飯,我去開了門,像往常一樣,貓跑在我前面。一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門口,她身體纖瘦,黑色的短髮有點兒稀疏,精緻的臉龐有些蒼白,一雙明亮的眼睛,臉上沒有化妝。她交給了我一隻灰色的盒子。我接了過來。我的錢包放在書房寫字檯上了,我說:「抱歉,請您稍等。」我沒有請她進來,但她跟著我進了家門。

「真漂亮!」她對著貓驚嘆了一句,「叫什麼名字?」

「拉貝斯。」我回答說。

「這名字是什麼意思啊?」

「意思是『小動物』。」

女孩露出了笑容,俯下身撫摸著拉貝斯。

「總共兩百一十歐。」她說。

「不是兩百零五歐嗎?」

她一邊搖了搖頭,一邊很專註地和貓玩兒,撓著它的下巴,對貓嘟噥著喜愛的話。她蹲在那裡,用心平氣和的語氣對我說:「您打開盒子,裡面有清單,您會看到上面標明的是兩百一十歐。」她非常鎮靜,就像一個習慣於走街串戶的人,敲開陌生人的家門之後,知道如何平息和安撫老年人的不安。她一邊在那裡逗貓玩兒,一邊好奇地往我書房裡看。

「您的書可真多啊。」

「因為工作需要。」

「這工作真好。您還有這麼多小雕像,放在高處的藍色方塊真漂亮,是木頭的嗎?」

「金屬的,那是很多年前我在布拉格買的。」

「您家真漂亮!」她站起來感嘆道,然後又把話題轉移到了清單上,「您看一眼票據吧。」

我很喜歡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不用了。」我一邊說,一邊給了她兩百一十歐。

她接過錢,然後和貓道別,還提醒了我一句:

「看書別太辛苦了,再見,拉貝斯。」

「謝謝您,再見。」我回答說。

這就是所發生的事情,我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遺漏什麼。過了幾分鐘,婉妲從廚房裡出來了,她身上穿著幾乎拖到地上的綠圍裙。她打開了盒子,把電源接上,開始檢查機器是否運作正常,她看著螺線管,想搞清楚這機器怎麼用。與此同時,我出於好奇,看了一眼附帶的單子,我發現那個女孩騙了我。

「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嗎?」我妻子問。即使她注意力不在我身上,也會覺察到我的情緒變了。

「她收了我兩百一十歐元。」

「你給她了?」

「嗯。」

「我跟你說過了,你只用付兩百零五歐元。」

「送貨的看起來像個老實人呢。」

「送貨員是個女的?」

「一個女孩。」

「她長得漂亮嗎?」

「談不上……」

「她只騙了你五歐元,這可真是個奇蹟。」

「五歐不是個大數目。」

「五歐元是曾經的一萬里拉呢。」

她撇著嘴唇,表示很不高興,她不再說什麼,轉身去看說明書了。她把錢看得很重,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省錢。直到現在,雖然老胳膊老腿,身體不是很靈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彎下腰,在街邊髒兮兮的地上撿起一歐分硬幣。她屬於這類人:他們會不失時機地強調,主要是為了提醒自己,一歐元相當於兩千里拉,十五年前兩個人去電影院看場電影,也就花一萬兩千里拉,而現在電影院一張票八歐元,兩個人去看場電影要花三萬兩千里拉。我們現在的富裕生活,更進一步說,包括兩個孩子的舒適生活——他們經常向我們要錢——一方面靠我的工作,另一方面也靠她的節省。所以幾分鐘前,一個陌生人將我們的五歐元據為己有,這讓她十分生氣,可能只有在路邊撿到五歐元才能抵消這種憤怒。

和往常一樣,她的情緒也影響到我。「我去給他們公司寫投訴信。」我說。我回到書房,想要通過郵件揭發這件事情。我想要安撫妻子,她的指責總是會讓我很不安,更不用說她對我的諷刺,我都一把年紀了,還被那些忸怩作態的女人迷惑。我打開電腦,這時送貨員的手勢、聲音和話語又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又想起她用嬌媚的聲音誇讚我的貓,感嘆我博覽群書,我又想起她催促我打開包裹檢查時用的那種關切語氣。顯而易見,對她來說,看我一眼她就知道我是個好騙的主。

意識到這一點,我有些難過。我在腦子裡畫了一條線,把以前和現在的我分開,如果早幾年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會怎麼回應(「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價格是定好了的,再見。」),而現在我是怎麼回應的(「我的貓叫拉貝斯,我工作需要用書,那個藍色方塊是我在布拉格買的。不用了,謝謝。」)。我決定在鍵盤上敲出幾句不留情面的話,但我內心猶豫不決。我想:誰知道她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干著臨時工,收入微薄,又要供養父母,付昂貴的房租,她還得買化妝品和襪子,或許她還有一個失業的丈夫或未婚夫吸毒成癮。「如果我寫信給她公司,」我對自己說,「她肯定會連這份可憐的工作都丟掉,最終來說,不就是五歐元嘛,我背著妻子,可能也會給她五歐元小費。」總之,在這個經濟比較困難的時期,如果這個女孩繼續私自漲價,總有一天,她會遇到一個沒我這麼好說話的人,她會為她的小聰明付出代價。

我不再寫那封投訴信。我告訴婉妲,我已經給那家公司發投訴信了,我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幾天後,我們出發去海邊。我妻子收拾好行李,我將行李箱拖到樓下,拉到汽車跟前。天氣非常熱,一向擁堵的街道這時候空蕩蕩的,周圍的房屋都很安靜,大部分窗戶和陽台都關得死死的,窗戶上的百葉窗都放了下來。

我累得汗流浹背,婉妲想幫我搬行李,我阻止了她——我擔心她脆弱的骨頭承受不了——於是,婉妲在一旁指揮我放置這些行李。她很煩躁,離開這座公寓讓她很焦慮,即使我們只是離開七天,去加里波利附近一家提供三餐的旅館度假。那裡價格便宜,我們未來幾天也不用做什麼,除了在旅館睡覺,沿著海岸散步,享受海水浴。她還在那裡嘮叨,重複說:她更樂意待在家裡,在種著檸檬樹和枇杷樹的陽台上看書。

我們在這房子里生活三十年了。三十年來,每次遇到要出遠門,她就表現得好像我們再也回不來似的。隨著年歲的增長,每次我勸說她去外面旅遊,享受一下生活,都越來越艱難了。她不願出去玩兒,一方面是怕委屈了家裡的兒女和孫子,更重要的是,她捨不得拉貝斯,她深愛拉貝斯,拉貝斯也愛她。當然了,我也很愛家裡的貓,但還沒有愛到為它放棄假期的份上!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勸說她,說貓會破壞旅館房間的傢具,弄亂我們的房間,會在半夜喵喵叫,打擾其他客人。她終於被我說服,決定和拉貝斯分開,我還得向她保證,兩個孩子會給貓添食,清理貓砂。這讓她有些不放心,兩個孩子關係不好,所以要避免讓他們相遇。他們兄妹之間的關係一直很緊張,從青春期開始就那樣了,但真正關係惡化是大約十二年前,賈娜姨媽死時。賈娜姨媽是婉妲的大姐,在她波折的一生中,從未有過孩子,她偏愛桑德羅,死後將一筆可觀的積蓄留給了他,而安娜只得到一堆不值錢的玩意。為這事兒,兄妹倆吵了一架。安娜希望可以忽略姨媽最後的遺願,提出平分她的遺產;但桑德羅置若罔聞。結果就是,他們不再理睬對方。他們亂七八糟的生活,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問題,已經讓他們的母親很苦惱,現在加上兄妹之間關係惡劣,更讓母親痛苦萬分。因此,為了避免他們在照顧拉貝斯時相遇,我精心製作了輪班時間表。但婉妲並不相信我的組織能力,她檢查又核實,確認兩個孩子都有我們公寓的鑰匙。知道這一切有多麻煩了吧!但現在我們準備好出發了,我和她站在行李中間。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十二年,時間很漫長,就像一個線團。婉妲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太婆了,表面看起來精力充沛,但實際上很虛弱;而我也已經是個七十四歲的老頭了,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但這也只是表面。她光明正大、事無巨細地規劃著我的生活,我也從不反抗,遵從她的引導。她雖然身體不太好,但很活躍,我身體還不錯,但很懶散。我才將紅色的行李箱放進車後備廂,我妻子就不贊同,她認為應該把黑色箱子放在下面,紅箱子放在上面。我將貼到後背上的襯衣扯了扯,將紅箱子拎了出來放在路上,同時誇張地喘著氣。當我正要去搬黑行李箱時,路邊突然出現了一輛汽車。

我們不可能注意不到那輛車子,不僅僅是這條街道,連整座城都像是空的,沒有其他車子經過,紅綠燈徒勞地亮起,你甚至能聽到樹木葉間鳥兒的啾鳴。那輛車子從我們面前開過,幾米之後,車子突然停住了。一秒、兩秒,我清楚地聽到司機換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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