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這邊沒問題,你替我盯住那個姓施的就好。」站在街燈下,阿涅對電話里的鴨記說道。他掛線後回到車廂里,車裡只有阿怡一人,她正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屏幕。

自從確認了「小七」和「老鼠」的身份後,這幾天阿涅和阿怡緊盯著杜紫渝的一舉一動。阿涅開了一輛廂型車,連續幾天停留在杜家附近。這是一輛車身特長、車頂稍高的白色福特Transit,雖然香港道路上最常見的客貨車是豐田Hiace,但Transit也不算罕有,而且一般人都不會留意停在路邊的客貨車。然而,為了消除僅有的不確定因素,阿涅每天將車子停在廣播道的不同位置,以防有精明的居民或盡責的大廈管理員對這一輛陌生的廂型車留下印象。今天,他選擇的據點在廣播道和范信達道交界。

外觀上,這輛福特Transit平平無奇,車身有點臟、車頭黑色保險杠有幾處小凹陷、載貨車廂的窗子密封,就如同典型提供租賃服務的商用客貨車;可是車廂里卻別有洞天,數天前阿怡甫走進車裡便被車內環境嚇一跳。

很多顯示器。

載貨的密封車廂中,左右兩邊的牆上掛著六台大小不一的電腦屏幕,靠近車頭的角落有一個金屬架子,每一層都塞滿形形色色的電子器材,露出大量按鈕、接頭和指示燈。車廂內壁鋪上了像海綿的隔音物料,而在右方的四台屏幕下有一張兩米長的工作台,上面放著幾台筆記本電腦、鍵盤、滑鼠,以及一些阿怡沒見過像是控制器的裝置,另外還有幾個星巴克紙杯和一些小吃零嘴。工作台前有三張獨立座椅,電線鋪滿一地,台下有好幾個瓦楞紙箱,角落有一個裝著紙杯和便當盒的垃圾膠袋。車廂里的凌亂程度跟阿涅第二街的狗窩差不多,而且還隱隱有股臭味——不過,阿怡同時想起在天景國際酒店看到的一幕,她猜想這是阿涅的「流動工作站」。車內的裝潢讓她想起電視台的採訪車,只是阿涅的車子外面不像採訪車貼著標誌,乍看與尋常客貨車沒有分別。

起初阿怡對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感到不自在,但幾天下來她已適應這髒亂的環境,尤其她看到「成果」,知道自己的心愿即將達成,就算要她埋伏於垃圾堆中她也沒有怨言。

「阿涅,你說……今晚便會完結了?」

阿涅剛回到車廂,阿怡便問道。她的雙眼仍緊盯著屏幕中的杜紫渝,而她從沒想過,短短數天之內,這女生會變成如斯模樣——髮鬢凌亂、面如槁木、雙唇乾澀,一雙眼珠空洞無神,就像深深陷進眼窩之中。

「對,今晚便會完結。」阿涅打了個呵欠,再坐在阿怡身邊的椅子上。他的語氣平淡得教阿怡覺得不可思議,彷彿他壓根兒不覺得這個復仇計畫是一回事。

即使這計畫會令一位少女失去生命。

「你打算如何整治杜紫渝?」在阿怡目睹杜紫渝在實驗室燒掉那頁假遺書當天,她跟阿涅仍待在天景國際酒店603號房間時,她向阿涅問道。

「你要她一命賠一命吧?」

阿涅的答案叫阿怡感到意外。她以為阿涅是為了阻止自己殺人才故意提出代為報復,可是此刻阿涅卻明確地說出要杜紫渝以性命抵償罪責。

「你……是個殺手?」阿怡支支吾吾地問道。

「要對方填命,不一定要『謀殺』。」阿涅搖搖頭,「比如說,杜紫渝自殺就功德圓滿了。」

「你、你的意思是我們將謀殺偽裝成自殺?」阿怡說話時聲音抖震,即使她內心充滿著對仇人的殺意,但將這意念宣之於口、化成實質的計畫,她理智上仍無法配合。

「不,我說的是自殺,真正的自殺。」阿涅直視著阿怡雙眼,「比起我們親自動手,你應該更想看到杜紫渝像你妹妹一樣,自行了結生命吧?」

阿怡吞下一口口水。

「如何做到?」

「不知道。」阿涅聳聳肩,「但我會找出方法。」

「哼,最好有這麼簡單逼她自殺的方法啦。」阿怡對阿涅的說法嗤之以鼻。

「你弄錯了,區小姐,我不是『逼』她自殺。強迫、威脅一個人自殺,其實跟謀殺沒有分別。人類比其他生物高等,在於我們擁有自由意志,而且知道自己擁有自由意志。我們懂得邏輯推理,了解凡事有因必有果,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我不會逼杜紫渝自殺,但我會製造出自殺的選項,放在她面前,讓她選擇。這樣子對你來說,才是真正圓滿的復仇。」

阿怡無法理解阿涅的話,但她無意繼續刨根究底。只要阿涅能替她達成願望,她才不管用的是自由意志還是非常手段。

那天晚上,他們跟蹤杜紫渝,看到她和一個成年男性約會。那男人二三十來歲,中等身材,像個上班族。雖然當時無法知道那男性的身份,但阿涅推斷那就是杜紫渝的技術支援者「老鼠」先生。

「中午才驚險地燒毀了那頁『遺書』,除非她是個天才犯罪專家,否則事後只會趕緊找同夥商量,擔心自己有沒有露馬腳,以及需不需要做某些補救。」阿涅解釋道。

看到杜紫渝和那男人的互動,阿怡感到莫名的憤怒。跟在學校時亮出的表情完全不同,杜紫渝在「老鼠」面前露出少女該有的自然神態,眼神里儘是傾慕。阿怡猜,「老鼠」大概是杜紫渝的情人,而看到這一幕更叫她惱火——她認為杜紫渝惡貫滿盈,沒資格獲得幸福。

可是,翌日下午阿涅的一通電話卻令她略微感到意外。阿涅當晚跟阿怡分別後,獨自跟蹤那男人,查出對方的身份。他是杜紫渝的「兄長」。

「等等,為什麼這個『老鼠』不是姓杜,但卻是杜紫渝的哥哥?」阿怡在電話問道,「所以說,他們不是親兄妹?」

「他們的關係有點複雜……這次運氣好,我輕易查出他的背景。下次再跟你說詳情。」阿涅回答。

阿怡覺得阿涅的語調比平日爽快。也許比起調查,他更鐘情復仇——阿怡暗忖。

兩天後,阿怡上班途中再收到阿涅電話。

「今天下午到廣播道商業電台大樓外找我。」

「什麼?」阿怡之前從阿涅口中得知杜紫渝家在廣播道,可是她不明白阿涅叫她到場的用意。

「我已做好部署,你想參與行動,今天下午就過來一趟。」

「我下午……嗯,我會請半天假。」阿怡本來想說下班才過去,但阿涅主動告知,她不知道拒絕的話會不會再被對方瞞著行事,「不過你竟然讓我到場?」

「因為事關重大,我禁不起你這笨蛋自把自為胡亂插手破壞計畫。」阿涅像是嘲諷阿怡道,「和調查事件不一樣,這次我們做的事一旦曝光,可不容易擺平。」

阿怡的心沉了一下。她瞧了瞧身旁的乘客,還好沒有人在意她在說什麼,而她亦自忖剛才沒說出任何露餡的話。事實上,縱使阿涅曾說明「這不是謀殺」,她亦察覺計畫違反法律和道德的本質,知道必須慎重行事——連她手上這支手機也是阿涅三天前給她的,說這樣子通話才「安全」。

下午4點,阿怡來到九龍城廣播道商業電台門外。廣播道一向行人不多,阿怡從專線小巴下車後,環視四周也沒看到阿涅。當她打算打電話給對方時,手機卻早一步響起來。

「馬路對面白色的客貨車。」

阿涅短短丟出一句後便掛線,阿怡抬頭一看,發現在馬路對面一棟私人屋宛前,一棵相思樹樹蔭下的公共停車位上,正好有一輛白色的福特廂型車。她橫過馬路,走到客貨車旁,車子的側門隨即打開,從裡面探頭出來的正是阿涅。阿怡還沒來得及反應,已被阿涅拉進車廂。

「啊?」

因為車裡燈光昏暗,阿怡花了數秒眼睛才能適應,與此同時卻因為身處這個異常環境而大感詫異,環視周遭一陣子才理解這是阿涅的流動基地。最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掛在車廂內壁的數台屏幕里顯示著杜紫渝的身影,對方坐在一張躺椅上,拿著一本小說正在閱讀。

「這是實時影片。」阿涅示意著阿怡坐進其中一台屏幕前的椅子,再說,「她現在在自己的房間,你可以通過二號和三號屏幕觀察她一舉一動,其餘這三個屏幕分別拍攝著她房子的其他地方。」

「你用什麼方法拍攝的?你不是說過她住在十樓嗎?」阿怡驚訝地問。廣播道一帶都是住宅,阿涅不可能像在天景監視學校圖書館一樣,租幾個單位來安裝長鏡頭。

「航拍無人機。」阿涅從身旁撿起一台約手掌大小、有四個螺旋槳的灰色飛行器,「將幾台停泊在杜家對面大樓的窗檯頂或冷氣機平台上,調好角度,便能將室內拍得一清二楚。有必要的話,更可以趁無人或對方睡著時飛進室內作近距離拍攝。雖然這款無人機飛行時始終會發出一點聲音,但假如對方熟睡或爛醉,要做仔細調查或拍幾張照片也很容易。」

阿怡猛然察覺,當天被古惑仔抓上車後,阿涅用來威嚇金髮男的照片就是用這方法偷拍的。阿涅根本沒有闖進對方的家,只是用科技去製造曾經站在睡著的對方跟前拍照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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