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大堂內,施仲南走在人群當中,四處張望。

時間是晚上10點15分,文化中心音樂廳剛舉辦完王羽佳跟香港管弦樂團的演奏會。文化中心位於尖沙咀海旁,是香港藝術表演的主要場所之一,中心佔地超過五公頃,主大樓里有一個能容納四百人的小劇場、一所備有一千七百個座位的大劇院,以及一間合乎國際標準、設置超過兩千個座位的橢圓形音樂廳。縱然香港素有「文化沙漠」的蔑稱,但古典樂演奏會依然有不少捧場客——當然無人知道,這些觀眾中有多少人由衷喜愛藝術,而又有多少人只是附庸風雅,以金錢來換取假裝懂得品味文化生活的虛榮心。

施仲南完全不懂古典音樂。在剛才的演奏會中,鋼琴家和樂團演奏了勃拉姆斯的《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德彪西的《大海》,以及拉威爾的《波萊羅》,施仲南對樂章大都感到陌生,就只有對《波萊羅》的旋律有丁點印象。事實上,他對表演毫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如何在觀眾席中找出司徒瑋。

昨天施仲南聽到司徒瑋提起這場演奏會時,他便興起到現場假裝偶遇對方的念頭。他也想過到司徒瑋居住的服務式公寓附近碰運氣,但比起在街上相遇,音樂會的場合似乎較容易打開話匣子。

然而施仲南一直碰不上司徒瑋。他昨天下午用手機上網訂票,卻沒留意這場演奏會有上千位觀眾。因為他在表演前一天才購票,他只訂到最便宜的座位,坐在樓座左側最高的位置,根本看不到靠近舞台的堂座觀眾。他在進場前也試過在大堂尋找司徒瑋,可是他無法在那些穿戴整齊、貌似上流社會人士的人群中找到對方。

音樂會完結後,施仲南搶先離開音樂廳,希望儘快跑到下一層的堂座出口攔住司徒瑋。他深信司徒瑋這種有錢人會買最貴的票,既然樓座的高價座席中不見對方,那司徒瑋鐵定坐在堂座正中央的區域。不過,施仲南對文化中心的布置間隔不甚了解,他跑到堂座出入口時,不少觀眾已走到音樂廳外面,令他錯過仔細搜索司徒瑋的機會。他只好無奈地走進人群,嘗試在喧囂的群眾中找出目標人物。

可是他在人叢中穿梭了十五分鐘,依然一無所獲。

「這沒轍了吧……」就在離場觀眾走了約一半,施仲南準備放棄的時候,眼角餘光掃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在大堂近售票處的一列展覽板前,穿著黑色西裝的司徒瑋正和一名高大的外國男士愉快地交談著,他身旁還有一位穿紅色低胸禮服裙的盛裝美女。

在看到司徒瑋的一瞬,施仲南眼前一亮,立即抖擻精神,將腦袋裡準備好的說辭整理一遍,再緩緩地走近對方,假裝閱覽著司徒瑋身後展覽板上的芭蕾舞表演資料。他暗中打量著司徒瑋身旁的人——那外國人沒結領帶,看來有五六十歲,似乎是跟司徒瑋有生意來往的人;至於紅衣美女,施仲南乍看以為是他見過的那位Doris,但細心一看卻是不同人,即使這位女性也是擁有姣好臉蛋、儀態出眾的美人兒。當他靠近那三人時,他聽到司徒瑋正和那外國人用英語道別,外國人熱情地說著「你再來香港記得找我喝一杯」之類。

「咦,你不是Richard的部下嗎?」

當施仲南跟司徒瑋目光對上時,對方先打招呼道。施仲南心裡暗暗叫好,畢竟讓對方先發現自己,更容易降低刻意製造碰面機會的突兀感。

「啊!是司徒先生!晚安。」施仲南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說,「原來您昨天提起的演奏會真的是這個啊!當時我就不好意思問。」

司徒瑋莞爾一笑,說:「你特意來找我?」

「不,我有一位朋友熱愛古典樂,他拉我陪他,我對樂團和演奏家都不清楚,」施仲南繼續扯謊,「昨天我本來想跟您說,但我始終對古典樂認識不深,萬一我朋友找我聽的是不入流的音樂會,那說出來便糗大了。」

「哈哈,原來是這樣子。你朋友呢?」

「他約了女友,所以先走了。」

「哦,今天是假期,你朋友丟下女友,反而抓你一起聽你沒興趣的古典樂?」

「我算是有點興趣,只是認識不深……但我友人的女友只喜歡陳奕迅,要她靜靜地聽兩個鐘頭古典樂,大概會要了她的命。」施仲南打趣說道。這番話雖然是虛構,藍本倒有其人——Joanne曾說過很喜歡聽演唱會,但覺得聽「沒有歌星的音樂會」是浪費金錢。

「陳奕迅好像曾跟歐洲某樂團辦過演唱會,那你的朋友便可以跟女友一起去看了。」司徒瑋笑道。

「司徒先生對剛才的演奏有什麼感想?」施仲南問道。

「王羽佳的鋼琴實力毋庸置疑,但重點是港樂配合得很好,梵志登的指揮恰到好處,沒有被鋼琴搶去風頭,亦沒有讓樂團蓋過鋼琴的風采。勃拉姆斯第二鋼協是首很難控制的樂曲,這晚的演出,絕對不會給不少歐洲樂團的演奏比下去。你覺得如何?」

「啊,我還是入門級,不懂得分好壞。不過我想連我這種門外漢也聽得出來,鋼琴和樂團的合作很出色。」

施仲南對古典樂一竅不通,聽到司徒瑋的評語,只能說些籠統的感想,充撐場面。他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間沒可能通曉管弦樂的技巧高低,為了防止弄巧成拙,他編出朋友抓他聽演奏會的借口,如此一來,即使他說出再愚蠢的意見,也不會引起司徒瑋反感。

「梵志登是荷蘭有名的小提琴家和指揮家,他擔任港樂的音樂總監,就讓表演掛了保證。」司徒瑋滔滔不絕地說,「港樂也是歷史悠久的樂團,也許香港人不大清楚,但港樂其實有超過一百年歷史,比倫敦交響樂團或費城管弦樂團還要早成立,雖然當時稱為『中英管弦樂團』,改名叫『香港管弦樂團』是1957年的事情。港樂的指揮也不乏國際知名的音樂家,例如蘇聯傳奇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兒子馬克西姆·肖斯塔科維奇就在港樂當過首席指揮……」

看到司徒瑋口若懸河,興奮地細數古典樂的知識,施仲南心裡就冒出一句「上鉤了」。

「司徒先生,不如我們喝杯咖啡,讓我再向您詳細請教?」施仲南稍稍轉頭,望向文化中心大堂一角的星巴克。

然而,司徒瑋稍稍一怔,露出懷有深意的笑容。

「很抱歉啦,今晚不大有空。」司徒瑋邊說邊以手臂繞過女伴的背後,親密地攬住對方的纖腰,再向施仲南打了個眼色。那紅衣美女嫣然一笑,表情帶點彆扭,身子卻順從地靠在司徒瑋身上,胸脯幾乎要從低胸晚裝蹦出來。施仲南不自覺地瞄了她的乳溝一眼,再驚覺這會令人留下壞印象,立即將視線放回司徒瑋身上。

面對司徒瑋的回覆,施仲南無法應對。他有想過司徒瑋拒絕邀請的可能,也設計了好幾個死纏活纏的借口,可是這在他預想之外。正當他企圖拖延一下,不讓這段對話提早結束時,司徒瑋卻先開口。

「不如我們另外約時間吃晚飯?反正我在香港很閑。」

求之不得——施仲南心裡冒出這一句。

「那就最好了。」施仲南從西裝里袋掏出名片,恭敬地遞給對方,「上面有我的手機號碼。」

司徒瑋從口袋掏出一支BlackBerry手機,爽快地按下號碼,施仲南褲袋裡的手機立即響起來。

「這樣你也有我的號碼了,我們下星期再約吧。」

施仲南沒想過對方如此乾脆,之前還想過要用什麼計謀才拿到這號碼,結果得來全不費工夫。

司徒瑋凝視著名片,說:「我記得你叫Charles,但名片上沒這名字?」

施仲南搔搔頭髮,苦笑道:「老實說,我平時很少用洋名,就連老闆也是叫我阿南罷了。」

「哈,那我也叫你阿南就好了。」司徒瑋朗聲笑道,「事實上,我也有些關於GT網的事情想問你,我們之後見面再談吧。」

施仲南愣了愣,他沒料到對方原來也有盤算——到底他有什麼事情想問?是特別要問我這個員工嗎?不可以直接問李老闆嗎?

「我……我會對老闆保密的。」施仲南狠下心,說出這句。他不知道這選擇對不對,但他很清楚,有時辦大事要冒險押一記重注。

「你是聰明人。」司徒瑋笑著再打一個眼色,這令施仲南知道自己押對了。

司徒瑋和女伴告別離開後,施仲南站在文化中心大堂一隅,露出微笑。

這太順利了——施仲南將司徒瑋的手機號碼加進通信錄。這是施仲南預想中的最好情況,而事實上,他也有猜想過能順利跟對方私下會面,因為司徒瑋在北美生活,習慣交朋結友,施仲南自己又是「技術總監」,對方該有興趣多聊一下。

「一切依計畫進行,接下來便要考慮碰面時如何推銷自己了。」施仲南一邊往大門走過去,一邊暗想。他很清楚香港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想得到想要的東西,就要靠自己,爭取到底。

「不好意思。」

就在施仲南推開玻璃門的一刻,一個十來歲的少女剛好要走進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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