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邵德平是個爛人。」阿涅剛開門便對阿怡說道。

星期五晚上阿涅答應阿怡調查後,翌日早上阿怡便到銀行將八萬多元存款提出,交給阿涅。銀行出納員看到她一口氣清空賬戶,擔心她遇上騙子,再三詢問,阿怡只能笑著保證她是提款自用。事實上,阿怡也有想過,把款項給阿涅搞不好跟送錢給騙子沒分別,就算阿涅一直說沒結果,阿怡也無可奈何。阿涅收下鈔票——和零錢——後說調查有結果會主動打電話給阿怡,會面不到一分鐘便趕阿怡離開,阿怡回家後才想起自己沒有阿涅的聯絡方法。她按捺著忐忑的心情,嘗試說服自己阿涅會很快聯絡她,可是銀行職員那句「小姐,你不會遇上騙徒吧」和莫偵探那句「他是專家」在她內心不斷交戰。

將錢全付給阿涅後,阿怡身上只餘下錢包中本來有的一張百元紙鈔、儲值約五十塊的八達通卡 以及口袋中的十數元零錢。在阿涅接受委託前一天,阿怡到過超級市場購物,家中糧油雜貨尚算充足,然而距離發薪日還有半個月,餘下日子就算她每餐只啃泡麵,上下班的交通費再省每天也花二十元,她可不能不上班,而且她這個月還未交水費電費。阿怡有點後悔沒辦理信用卡,假如她現在一卡在手,至少不用為接下來兩星期的生活發愁——她一直奉行母親的教導,對「先使未來錢」 十分抗拒,所以即使有一份穩定的職業,仍拒絕了所有信用卡推銷員的勸誘。她覺得現代經濟就像海市蜃樓,連沒有收入的學生都能拿到一兩萬信用額,為了獲得更大的利潤,商人和銀行家不斷誘騙年輕人走進這個「借款——還款」的循環,而目前的繁榮景象,隨時會像砂粒堆成高塔,剎那間坍落崩毀。

周六下午回到圖書館值班時,阿怡向同事Wendy借幾百塊應急。因為阿怡不是「月光族」,Wendy不免感到奇怪,問及原因,阿怡卻支吾以對,只說一時周轉不靈。

「嗯,這兒八百,你下月才還我吧。」Wendy從錢包掏出所有百元鈔票。

「咦,我只想借五百……」

「行啦,難得你也有『周轉不靈』的時候。不過有什麼事情不妨跟我說啊。」

Wendy兩年前從沙田圖書館調職到中央圖書館,比阿怡年長五歲,為人健談外向,滿腔熱忱,事實上阿怡有點受不了她那種過度熱情的性格;Wendy每次約大伙兒去吃飯看電影,阿怡都會借詞推搪,缺席聚會。然而這時候Wendy的熱心卻救了阿怡一把,在她無助之時願意伸出援手,也讓她心裡好過一點。只是,Wendy的話令阿怡想起早上銀行職員的疑問,她覺得自己就像《警訊》里那些詐騙案例中的愚蠢受害者。這令她更在意阿涅的調查進度,每天不時檢查手機,擔心錯過了阿涅的聯絡,可是一直杳無音信。

三天後,她終於按捺不住了。

6月16號星期二,她下班後再次來到西營盤,打算找阿涅詢問進度,然而當她走到第二街時又猶豫起來。

「我會不會太白目了?萬一惹他不高興,他會不會敷衍我,甚至中止調查?」阿怡站在街角,裹足不前。明明自己是付錢的「客戶」,她卻對阿涅有種莫名其妙的畏懼感,就像青蛙與蛇,對方是恍如天敵般的存在。

她躊躇了十分鐘仍沒立定主意,手機卻突然響起來。

「既然來到便上來,別在我家附近徘徘徊徊,你遲早會被當成跟蹤狂給抓進警局。」阿涅說完便掛線。

這通電話令阿怡驚訝地張望四周。她只站在街角,還沒有靠近151號,照道理阿涅不可能從窗口看到她,但阿涅就是知道她來了附近。雖然感到不解,阿怡還是急步走進阿涅居住的唐樓,一口氣走上五層樓梯。

「邵德平是個爛人。」阿涅剛開門便對阿怡說道,「不過他跟kidkit727無關。」

「什麼?」阿怡沒想到阿涅劈頭第一句話不是問她為什麼再來煩他,而是說出跟調查相關的事情。

「邵德平跟發文者沒有瓜葛。」阿涅讓阿怡坐在從雜物堆中勉強騰出座位的沙發後,繼續說,「莫大毛的報告有提過邵德平也不知道誰帖文,但那傢伙始終是文章的中心人物,所以我有必要親自跑一趟。」

「跑一趟?你不是用電腦去找出對方的隱私嗎?」阿怡問。

「有些事情,直接問一句會更簡單。」

「你見過邵德平?還直接問他?他不會說實話啊。」阿怡一臉不解。

「區小姐,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只要讓對方卸下心防,對陌生人透露的會比對家人說的更多,」阿涅邊說邊將一台雙鏡相機放在阿怡面前,「我跟監了兩天,昨天假裝成普通的攝影愛好者,在茶餐廳跟邵德平聊了幾句。」

「你、你直接問他『你是不是kidkit727』?」

阿涅撲哧一笑,說:「這樣就連三歲小孩也不會上當吧。我就是跟他聊聊相機而已。」

阿怡伸手拿起眼前的相機,仔細打量,問道:「這樣子便能知道他跟kidkit727無關?」

「首先,邵德平、他老婆和他老媽對電腦或網路都是門外漢,邵德平親口對我說他只用電腦來下象棋和看PPS網路電視,我之前查過他們家寬頻和手機的網路使用記錄,確認那是實話。他們一家裡面,不可能有會考慮『如何在網路討論區消除腳印』的人。我也引導他回答我另一個問題,看看他有沒有相熟朋友是電腦專家,但結論是沒有。」

阿怡認真地聆聽著阿涅解釋。

「其次,邵德平自己和他的交友圈子的政治立場都跟那篇文章有矛盾,」阿涅繼續說,「假如邵德平是主謀,或是他的家人朋友想以那篇文章替他平反,文章的寫法會有所不同。」

「政治立場?」

「邵德平曾替『保皇黨』的議員助選,他的文具店仍貼著海報,而且根據法庭記錄,油麻地地鐵站便利商店店員供稱,邵德平曾抱怨今天的年輕人都是『搞亂香港的廢青』,可見他的政治立場傾向保守,」阿涅將辦公桌的筆記本放到茶几上,畫面仍是花生討論區的那篇文章,「可是,這文章的作者是個自由主義者,而且頗年輕,會用上一些時下流行的反抗用語。例如『香港現在是非顛倒,有強權無公理,白的可以被說成黑的,有理根本說不清』和『向不公義的裁決低頭』,這些用語都不會出自保守派之口,若然保守派要寫,至少會省略『強權』和『不公義』這種帶政治色彩的詞語。正所謂物以類聚,邵德平周遭有這種跟他取向南轅北轍、卻又願意為他鳴不平的親人朋友的機會,微乎其微。」

「就算有這兩點支持,世事總有例外啊?」阿怡反問道,「說不定邵德平就是碰巧認識一位電腦專家,跟他臭味相投,於是邵德平請對方用這種方法為自己洗白呢?用詞什麼都可以是計謀啊?」

「好,我們就假設kidkit727是個聰明絕頂、跟我一樣思慮周詳的高手,懂得在字裡行間加入偽冒的文筆,還要沉得住氣,只發了一篇文章便沒有繼續在討論區煽風點火,」阿涅一臉自負地說,「然而這位高手卻笨到不等邵德平出獄,在情況最難控制的時候帖文了。」

「最難控制?」

「假如你是邵德平,你會選擇自己仍在蹲苦窯、老婆和老媽被記者圍攻、自己束手無策的時候叫那位高手朋友帖文,還是會等到自己出獄可以直接受訪、通過鏡頭陳情的時候才演這一齣戲?」

阿怡聽到這兒才理解阿涅的意思。

「邵德平和他老婆的關係不如文章所說般恩愛,但邵德平可不會蠢到做出妨礙自己文具店經營的事。他不在時,他老婆獨力顧店,而文具店是他家唯一收入來源,他在出獄前為自己鳴冤只會得不償失。況且,假設邵德平像一般人期望利用媒體出風頭換取名利,他也該等出獄後,香港媒體只有三分鐘熱度,一個月後新聞便冷掉了,他那位『聰明』朋友kidkit727不會不懂得這道理。」阿涅頓了一頓,說,「更重要的是,如今你妹妹自殺,邵德平面對的只有更多的白眼與責難,如果他真是主謀,這次他可說是損己害人,一拍兩散。」

阿怡聽到阿涅提及小雯,心中泛起一陣難過。

「所以……」阿怡強忍住內心的疼痛,對阿涅說,「犯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對付小雯嗎?」

「沒錯,這是目前較大的可能。當然在沒有任何實質證據支持下,不能否定任何可能性。」

「既然邵德平跟kidkit727毫無瓜葛,他為什麼不向記者說出來?」阿怡問。

「他可以說什麼?」阿涅笑道,「說『我其實沒有外甥,但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神秘人替我辯護,減輕我的罪責』嗎?這隻會愈描愈黑,令自己被記者和大眾咬住不放。」

阿怡想了想,覺得阿涅的話有道理。

「說起來,見過邵德平後,那篇文章有令我覺得不解的地方。」阿涅收起笑容,將雙手交疊胸前。

「不解是指……」

「文章關於邵德平的描寫,有些很確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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