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一章

先生,那天,在那鑲貼了數百張嬰兒照片的廣告牌前,我的靈魂受到一次莊嚴的洗禮。我的猶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罵、被迫殺,都成為必要的過程,就像唐三藏取經路上所經受的八十一難。不遭苦難,如何修成正果;不經苦難,如何頓悟人生。

回去以後,我自己用酒精棉球處理了一下傷口,用白酒沖服了專治跌打損傷的雲南白藥。雖然肉體上的痛苦一時難消,但精神頗為健旺。小獅子回家之後,我擁抱了她,並用我的腮摩擦一下她的腮。我在她的身邊說:老婆,感謝你為我創造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雖然未經你的子宮孕育,但是用你的心孕育的,因此,他是我們親生的兒子!她哭了。

先生,我坐在書桌前,一邊給你寫信,一邊考慮著如何撫養這個嬰兒的問題。我們都是奔六十歲的人了,體力精力都已衰減,按說應該請個有育兒經驗的保姆,或者請一個正在哺乳期的奶媽,讓我們的孩子吃一點人的乳汁多一點人味兒。我母親說過,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沒有人味兒。儘管牛奶也能將嬰兒養大,但危險多多,那些喪盡天良的奸商在「空殼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後,會不會停止他們的「化學」實驗?「大頭嬰兒」和「結石寶寶」之後,誰知道還會產生什麼嬰兒?現在他們都夾著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樣,裝出一副可憐相,但用不了幾年,他們的尾巴又會高高地翹起來,又會想出更可惡的配方來害人。我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液體是母親的初乳,母親的初乳里包含著許多神秘的物質,這些神秘的物質其實是物化了的母愛。我聽說,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嬰兒後,還要用重金收買那代孕媽媽的初乳,有的甚至請代孕媽媽哺乳一月後,再將嬰兒接走,當然,這需要更多的費用。小獅子告訴我,代孕公司的人,堅決反對這樣做。他們說,一旦代孕媽媽為嬰兒哺乳後,即會產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帶來無窮的麻煩。小獅子眼睛放著光,對我說:我就是他的媽媽,我會分泌乳汁的!從前,我聽母親講過類似的事,但傳奇色彩濃厚,不可全信。也許,我想,有過生育史的年輕女性,那曾經分泌過乳汁的乳房,在嬰兒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愛心的激勵下,會使泌乳的記憶蘇醒,但像小獅子這樣年近六旬、從沒懷過孕的女性,是不會產生這樣的奇蹟的。如果發生了,那就不是奇蹟,而是神跡。

先生,我對您談這些事,絲毫不感到羞恥。您是用巨大的愛心把一個被醫院判為必死無疑的嬰兒養大成人的父親,您在育子過程中有過許多類似神跡的體驗。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類似著魔的行為。最近,她幾乎每晚都要我與她做愛。她由一個糠蘿蔔變成一個水蜜桃。這已經接近奇蹟,令我驚喜萬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輕一點啊,不要魯莽啊,不要傷了我們的兒子啊。每次事後,她都會讓我將手放在她的腹部,說:你試試,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會用溫水洗滌乳房,溫柔地往外牽拉那凹陷進去的乳頭。

我們向父親報告了小獅子身懷六甲的喜訊,年近九十的父親,頓時老淚縱橫,鬍鬚顫抖,感激地說:蒼天有眼,祖宗顯靈,好人好報,阿彌陀佛!先生,我們已經將嬰兒所用的物品置辦停當。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產的嬰兒車,韓國產的嬰兒床,上海產的紙尿布,俄羅斯產的橡木洗浴盆……小獅子是堅決反對買奶瓶的,我勸她,萬一奶汁不夠吃呢?還是買一個預備著吧,於是我們買了法國生產的奶瓶和紐西蘭進口的奶粉。我們對紐西蘭進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夠的信任,因此我建議,最好買一頭奶山羊,放在父親那裡牧養著,我們可以搬到父親那裡去居住,每天用新擠的羊奶,餵養我們的嬌兒。小獅子手托著她碩大的乳房,不滿地說:我堅信我的乳汁會像噴泉一樣!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們通電話,問我們忙什麼,我說:燕燕,實在是慚愧,但確是喜訊,你媽媽懷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個弟弟啦!女兒在那邊怔了片刻,然後驚喜地問:爸爸,這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我說。——可是,女兒說,媽媽多大歲數了呀!——我說,你上網搜搜看,最近,丹麥一個六十二歲的婦女,產下了一對健康的嬰兒。女兒在那邊歡呼起來:太好了,爸爸,向你們表示祝賀,熱烈的祝賀!你們需要什麼?我給你們寄過去。——我說,什麼都不需要,這邊應有盡有。女兒說,不管你們需要不需要,我還是要買,表示一下我這個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賀你們,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枝發了芽,你們創造了奇蹟!先生,我對女兒,一直懷有深深的內疚,因為她的生身母親之死,與我有直接的關係。我為了自己的所謂的前程,斷送了王仁美的、也斷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著,現在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現在,不管怎麼說,又一個兒子要來了,我安慰自己,這個孩子其實就是那個孩子,他晚來了二十多年,但畢竟是來了。

先生,我非慚愧地告訴您,那部話劇,只能以後再寫了。一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比一部話劇,肯定要重要得多。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我此前的構思片斷,都是陰暗、血腥,只有毀滅沒有誕生,只有絕望沒有希望,這樣的作品寫出來,只會毒化人們的心靈,使我的罪過更加深重。請相信我,先生,這部話劇我肯定要寫。等那個孩子誕生後,我就會拿起筆來,為新生命唱一首讚歌。先生,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陪同小獅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陽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里那兩棵國槐樹上。有的槐花正盛開,有的槐花正脫落。姑姑端坐在國槐樹下,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頭髮上落滿了槐花,有幾隻蜜蜂在她頭上飛舞。在窗前一塊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我們的姑父郝大手。這個被縣裡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人,正在團弄著泥巴。他目光迷離、精神恍惚。姑姑說:這個孩子,他的爹是圓臉,細長眼,鼻樑塌,厚嘴唇,兩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臉,杏核兒眼,雙眼皮,小嘴,挺鼻梁兒,兩隻薄耳朵,沒耳垂兒。這孩子,基本上隨他娘的模樣,但嘴比他娘要大一點兒,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點兒,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點兒,鼻樑比他娘的鼻樑要矮一點兒……

我們看到,在姑姑的念叨聲中,一個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籤兒給泥孩子,你來了,就齊了。

我將一瓶五糧液放在窗台上,小獅子將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腳邊,我們齊聲說:姑姑,我們看你來了。

姑姑像生產違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發現了似的,有些驚慌,有些手忙腳亂。她試圖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說:我不想瞞你們。

我說:姑姑,我們看過王肝送給我們的紀錄片,我們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著那個剛剛製作完畢的泥孩子,進人東廂房。她不回頭,沉悶地對我們說:跟我來。她龐大的穿黑衣的身體在前邊,對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壓力。

我們早就聽父親說過,姑姑的神志有點不正常,因此回鄉後疏於探望。想想姑姑當年的煊赫,看到她凄涼的近境,我心中頓感悲涼。

東廂房裡光線很暗,一股陰涼潮濕的氣息撲鼻而來。姑姑拉了一下牆上的燈繩,一盞一百瓦的燈泡亮起,照耀得廂房裡纖毫畢現。這是三間廂房,所有的窗戶均用磚坯堵住。東、南、北三面牆壁上,全是同樣大小的木格子。每個格子里,安放著一尊泥娃娃。

姑姑將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後一個空格里,然後,退後一步,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點燃了三炷香,跪下,雙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詞。

我們跟著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該祝禱什麼,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外廣告牌上那些姿態生動的嬰兒面孔,像拉洋片一樣,在我腦海里次第滑過。我的心中充溢著感恩之情,愧疚之情,還有一絲絲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通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出來。我猜測,姑姑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但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這事情,也有別人來做。而且,那些違規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會是個什麼樣子,還真是不好說。

姑姑上完香,站起來,喜笑顏開地說:小跑,獅子,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們好好看看吧,這些孩子,個個都有姓名。我讓他們在這裡集合,在這裡享受我的供奉,等他們得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領著我們逐格觀看,一一對我們講解著他們或她們的去處。

這個女娃,姑姑指著格子里一個雙眼像杏核、咕嘟著小嘴的泥娃娃說,原本應該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譚家莊譚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他的爹是個種菜大戶,他的娘是個巧手媳婦,他們家發明了用牛奶澆灌芹菜的方法,生產出來的芹菜鮮嫩無比,每公斤賣六十元呢。

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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