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

王肝讓一個小男孩把「高密東北鄉奇人系列」DVD送給了我們。那男孩穿一條背帶式短褲,裸露著兩條皮諾曹般的長腿,腳上穿著兩隻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高腰皮靴。他的頭髮是亞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藍,一看就知道是個外國種。小獅子慌忙找來糖果。那男孩卻把雙手背在身後,用濃重的高密東北鄉方言腔調說:他說,你們至少會給我十元錢。

我們給了他二十元錢。那男孩給我們鞠了一個躬,吹著口哨,跑下樓去。我們趴在窗台上,看著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樣,邁著大步,向小區對面的兒童遊樂場走去。那裡,有一輛過山車忽隱忽現。

幾天之後,我們在河邊散步時,又碰到了這個男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個推著嬰兒車的高個白種女人。男孩和一個女孩——顯然是他的妹妹——腳蹬旱冰鞋,頭戴硬塑彩色頭盔,膝蓋與臂彎處戴著防護墊,小心翼翼地滑行著。跟在白種女人身後的,是一個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機,用一口悅耳的江浙普通話。他的身後,跟著一條肥胖的金毛大狗。我一眼就認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學的著名教授,經常在電視上露面的社會名流。小獅子又把自己的胖臉伏到嬰兒車中那藍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那女人微笑著,表現出極好的風度,但那教授,臉上明顯地顯出了鄙夷的神色。我慌忙拉著小獅子的胳膊將她從嬰兒車邊拉開。她的眼睛還盯著那嬰兒,根本沒看到教授的臉色。我對著教授抱歉地點點頭,教授微微頷首。我提醒小獅子,希望她見到漂亮嬰兒時,不要像狼外婆一樣。我說,現在的孩子,個個嬌貴,你只顧盯著孩子,沒看見孩子父母的臉色。小獅子很感委屈,先是罵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與外國人結婚後便拚命生養的男人和女人,接著便自怨自艾,後悔當年跟著姑姑執行嚴酷的計畫生育政策,引流了那麼多嬰兒,傷了天理,導致老天報應,使自己不能生養。然後又希望我也去找一個洋妞結婚,生一堆混血小孩。她說: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點兒嫉妒都沒有,你去找個洋女人結婚吧,你們放開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來送給我,我幫你們養著。——講到此處,她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呼吸變得急促,豐碩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腔母愛,無處發泄。我一點都不懷疑,只要給她一個嬰兒,她的乳房便會噴出乳汁。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將王肝轉送來的碟片塞進了機器。

在外鄉人聽起來也許刺耳但我們聽起來眼淚汪汪的貓腔旋律聲中,姑姑與泥塑藝人郝大手的生活展現在我們面前。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姑姑嫁給郝大手,我雖然沒有公開表態,但內心深處反對。我的父親、我的哥嫂們與我的看法相同。我們感到,姑姑與郝大手不般配。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期待著姑姑嫁人,姑姑與王小倜的那段經歷曾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榮耀,但結局卻無比凄涼。後來她與楊林的事雖然不如與王小倜那樣符合我們的理想,但楊是高官,也算差強人意。即便她嫁給痴迷她的秦河,也比這郝大手……我們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獨身到老的準備的,我們甚至討論過姑姑進入晚年後,由誰來為她養老送終的事,但姑姑突然之間,把自己嫁給了郝大手。那時我與小獅子身在北京,聽到這消息後,起初是感到吃驚,然後是感到荒唐,最終是感到凄涼。

這期題名為「月光娃娃」的節目,名義是講述泥塑藝人郝大手,但其實姑姑是主角。

從迎接記者進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間和他儲藏泥娃娃的倉庫,姑姑姑終處在畫面的中央。姑姑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講解,而那郝大手,靜靜地坐在工作台後,目光迷茫,面無表情,彷彿一匹夢境中的老馬。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師到達至高境界後,都會變得像一匹夢境中的老馬呢?郝大師的名聲如雷貫耳,但我回憶了一下,這輩子見過他的次數其實有限。我侄子象群「招飛」設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見過他之後,許多年來這是第一次見他,而且是在熒屏上。他的鬚髮已經全白,但面色紅潤,氣定神閑,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在這個節目里,我們意外地知道了姑姑為什麼要嫁給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點燃一枝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用一種近乎凄涼的腔調說,婚姻這事兒,是天定的。我對你們年輕人說這個並不是要對你們宣揚唯心論——我曾經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在婚姻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問問他——姑姑指指像泥神一樣端坐著的郝大手——他做夢能想到跟我結婚嗎?一九九七年,我六十歲。姑姑說,上級讓我退休。我當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經比別人晚退了五年,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衛生院院長,你們都認識他,那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生,河西村黃皮的兒子,大名黃軍,外號黃瓜的那個小子,想當年也是我把他從他娘的肚子里拽出來的小王八羔子,上了兩天半衛校,聽診找不到心肺,打針找不到靜脈,診脈不知道寸、關、尺的半傻子,竟然也當上了院長!當年他上衛校時,還是我找衛生局沈局長說了情,可他「一朝權在手,翻臉不認人」。這小子什麼都不會,惟有兩項特長:一是請客送禮拍馬屁,二是誘姦大姑娘。

說到此,姑姑捶胸頓足——我真是糊塗,我引狼入室,我助紂為虐!——醫院裡那些年輕姑娘,被他弄了一個遍。王家莊王小梅,剛剛十七歲,留著大辮子,白淨面皮瓜子臉,長睫毛忽閃忽閃,像蝴蝶翅子似的,兩隻大眼滴溜溜會說話兒,誰見了誰說這閨女要是被張藝謀發現了,肯定比鞏俐、章子怡還要紅,但沒等到張藝謀發現,卻被黃瓜這個色狼發現了。他跑到王家莊,搖著那條能把死人說活的大舌頭,硬把王小梅的爹娘說轉轉了,讓王小梅到衛生院來跟著我學婦科。說是跟著我學婦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沒在婦科待過。她被黃瓜這色狼給霸佔了。天天陪著他,晚上干那事不說,青天大白日也干,好多人都看到過。干夠了那事,就進縣城拿著公款擺宴席,請那些當官的,運動著想往縣城調,你們沒見過他那副死樣子吧?半米長一張驢臉,嘴唇烏青,牙縫滲血,滿嘴臭氣,一張口能將馬熏倒。就他這樣,竟然還想到縣衛生局當副局長。他拉著王小梅給他當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當禮物送給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姑姑說,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醫院裡的女人都怕進他的辦公室。

我自然不怕,我口袋裡裝著一把小刀,隨時都準備劁了這個雜種。他端茶倒水,滿臉堆笑,給我灌了半天米湯。我說黃大院長,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乾笑著,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說大姨我是您親手接下來的,也是您看著長大的,我跟您的親兒子沒有什麼區別。嘿嘿……我說,愧不敢當,您是堂堂一院之長,我是一個普通的婦科醫生,您做我的兒子,豈不是要把我折死嗎?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他嘿嘿嘿,又是乾笑,然後,厚顏無恥地說:我犯了一個領導幹部經常犯的錯誤——一時沒把握好,將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說,王小梅懷了龍種,我們院後繼有人了!——大姨,您就別逗笑了,他說,我這幾天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呢。——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時候!——她逼著我離婚,說我如不答應,就去縣紀委告我。——我說,為什麼呢?你們這些當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嗎?給她買棟別墅,把她養起來不就行了嗎?大姨,他說,您就別拿我開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說了,我到哪裡弄錢去給她買別墅——那你就離婚唄,我說。他耷拉著驢臉說,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幾個殺豬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們一旦知道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長啊,高級幹部啊!——行啦,大姨,他說,一個小小鄉鎮衛生院長,在您老眼裡,連個屁都算不上,您就別諷刺我了,幫我想想辦法吧。——我有什麼辦法可想?——王小梅崇拜您,他說,她跟我說過許多遍說她崇拜您。她誰的話都不會聽您的話也會聽。——要我做什麼?——您跟她說說,讓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黃瓜,我惱恨地說,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我再也不會做了!我這輩子,親手給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經有兩千多個了!這種事兒,我再也不幹了。您就等著當爹吧!我說,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說去吧,等她足月後,我給她接生!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辦公室後,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難過。黃瓜這壞種,斷子絕孫才好,王小梅那樣的身體,孕育著這樣的壞種,真是可惜。我接生過這麼多孩子,總結出一條經驗,那就是,好人和壞人,一小半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一大半是遺傳決定的。你們可以批「血統論」,但我這是實踐出真知。像黃瓜這樣的壞種後代,即使生出來放在廟裡,長大了也是個花和尚。儘管我心裡替王小梅難過,但我也不會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讓黃瓜這壞種輕鬆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個花和尚。——但我最後,還是給王小梅做了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