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事後才知道,我闖下的禍有多大。

我逃出醫院之後,姑姑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當那黃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辦公室時,鮮血已經流到門口。她尖叫一聲就癱倒在地。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黨察看的處分。處分她的理由並不是懷疑她與王小倜真有關係,而是她以自殺的方式向黨示威。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彆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它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產超過了萬斤。回想起收穫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每棵地瓜秧子下邊,都是果實累累。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地瓜,重達三十八斤。縣委書記楊林抱著這個大地瓜照了一張照片,刊登在大眾日報的頭版頭條。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產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高密東北鄉家家戶戶院子里都堆著地瓜,家家戶戶的牆壁上都拉起了鐵絲,鐵絲上掛滿了切成片的地瓜。我們吃飽了,我們終於吃飽了,吃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的腿很快就不浮腫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們的皮下漸漸積累起了脂肪,我們的眼神不再暗淡無光了,我們走路時腿不再酸麻了,我們的身體在快速地生長。與此同時,那些吃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她們的例假也漸漸地恢複了正常。那些男人們的腰桿又直了起來,嘴上又長出了鬍鬚,性慾也漸漸恢複。在飽食地瓜兩個月後,村子裡的年輕女人幾乎都懷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東北鄉迎來了建國之後的第一個生育高潮,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2868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為「地瓜小孩」。衛生院長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養時,他曾來我們家探望過。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們家的瓜蔓親戚。他批評我姑姑糊塗。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說黨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組織,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爭取儘快恢複黨籍。他悄悄地對我姑姑說:你和黃秋雅是不一樣的。這個人本質很壞,而你根紅苗正,雖然走了幾步彎路,但只要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

院長的話讓姑姑又一次放聲大哭。

院長的話也讓我放聲大哭。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熱情投入了工作。那時,雖然各村都有了經過培訓的接生員,但還是有許多婦女願意到衛生院生產。姑姑捐棄前嫌,與黃秋雅密切合作,既當醫生又當護士,有時連續幾天幾夜不合眼,從鬼門關口,搶救了許多婦嬰的生命。

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台剖腹產手術。在當時,剖腹產還是相當複雜的手術,一個只有兩個人的小小公社衛生院婦科,竟敢幹這樣的大活,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術。姑姑後來之所以能成為高密東北鄉土洋結合的婦嬰名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黃秋雅是個老姑娘,她這一輩子,大概連戀愛都沒談過。她脾氣古怪,是可以原諒的。進入晚年之後的姑姑,曾經多次對我們講述她的老對頭的事。黃秋雅這個上海資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學畢業生,被貶到我們高密東北鄉,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

誰是雞?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她後來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見了我就渾身篩糠,像一條吞了煙油子的四腳蛇。姑姑感慨地說,那時所有的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姑姑說,黃秋雅是個偉大的婦科醫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術台,她還是聚精會神,鎮定自若,哪怕窗外搭檯子唱大戲,也影響不了她。姑姑說,她那雙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繡花……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姑姑的婚事,已經成了我們家族的一塊心病,不但上了年紀的長輩憂心,連我這種十幾歲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沒人敢在姑姑面前提這事,一提,她就翻臉。

1966年春天,清明節那日上午,姑姑帶著她的徒弟——我們當時只知道她的外號叫「小獅子」——一個年約十八、滿臉粉刺、蒜頭鼻子、雙眼間距很寬、頭髮蓬鬆、個頭不高、身材相當豐滿的姑娘,來村裡為育齡婦女普查身體。工作完畢後,姑姑帶著小獅子回家吃飯。

拤餅、煮雞蛋、羊角蔥、豆瓣醬。

我們早就吃過了,看著姑姑和小獅子吃。

小獅子很害羞的樣子,低著眼不敢看人,顆顆粉刺,如同紅豆。

母親似乎很喜歡這個姑娘,問短問長,看看就要問到婚姻上了。姑姑說:嫂子,你別嘮叨了,想讓人家給你做兒媳婦嗎?

哪裡啊,母親說,咱莊戶人家,哪裡敢高攀呢?「小獅子」姑娘可是吃國庫糧的,你這些侄子們,哪個能配得上她?

「小獅子」頭更低了,飯也吃不下去了。

這時,我的同學王肝和陳鼻跑來。王肝只顧往屋裡看,一腳把地上的雞食缽子踩得粉碎。

我母親罵道:你這個熊孩子,走路怎麼不長眼呢?

王肝手摸著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麼樣?姑姑問,長高了點沒有?

還那樣……王肝說。

回去告訴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餅,掏手帕抹抹嘴,說,無論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宮就拖到地上了。

別對他們說這些婦道的事。母親說。

怕什麼?姑姑道,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女人有多麼不容易!這村裡的婦女,一半患有子宮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宮脫出陰道,像個爛梨,可王腿還想要個兒子!哪天我要碰到他……還有陳鼻,你娘也有病……

母親打斷姑姑的話,呵斥我:滾,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別在這裡討嫌!

走到衚衕里,王肝說:小跑,你要請我們吃炒花生!

為什麼要我請你們吃炒花生?

因為我們有秘密要告訴你。陳鼻說。

什麼秘密?

你先請我們吃花生。

我沒有錢。

你怎麼沒有錢?陳鼻道,你從國營農場的機耕隊那裡偷了一塊廢銅,賣了一塊二毛錢,當我們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辯白,是他們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賣了一塊二毛錢是真的吧?快請客吧!王肝指指打穀場邊那架鞦韆。很多人圍在那裡,鞦韆嘎啦嘎啦響著。那裡有個老頭兒在賣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錢的花生平均分配完畢後,王肝嚴肅地說:小跑,你姑姑要嫁給縣委書記做填房夫人了!

胡說!我說。

你姑姑成了縣委書記的夫人,你們家就要跟著沾光了,陳鼻說,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還有你,很快就會調到城裡去,安排工作,吃國庫糧,上大學,當幹部,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記我們啊!

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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