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憤怒而又絕望的嘶喊 殺降

殺降者不祥,這句警言在中國的普及程度,可以說遠遠超過了受降如受敵。從中國古代的倫理道德出發,人們一直認為殺降屬於不仁不義,殺降者也定會受到天道的懲戒。

最廣為人知的事發生在春秋戰國時期。秦國名將白起因觸怒秦王被逼令自盡。白起開始還叫屈,嚷道:「我究竟犯了什麼罪過,老天竟會讓我落得如此下場?」不過在匆匆回顧了一下過往的所作所為之後,他終於為自己找到了原因,說:「我確實該死。長平之戰,趙軍降卒幾十萬人,我用欺騙的手段把他們全部活埋了,這就足夠死罪了!」說完便自殺了。

李鴻章豈能不知殺降者不祥以及白起的故事,因此聽了程學啟的話後顯得很猶豫。見上司持有顧慮,程學啟堅決請求:「某極知殺降不祥,然如不殺此八人,蘇城終不可得,我寧負賊,不負朝廷。」

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是比較現實的,自古至今,即便有殺降不祥一說,但在現實政治和戰爭的博弈傳統中,更多講求的還是所謂的「勢」與「術」,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以利益和勝利為最終目的,在此前提下,堅持不殺降者反而會被說成是婦人之仁的宋襄公。

白起坑殺趙國降卒自然廣遭非議,但它卻將秦國當時的現實利益推向了最大化——趙國的軍事力量遭到根本性削弱,這個關東六國中實力最強的國家迅速走向衰弱,與此同時,其餘關東諸國也受到極大震懾。

正因為存在這樣巨大的現實利益,所以即便白起被殺也不妨礙後來的仿效者紛起雲涌,僅僅到了秦末,項羽就成了第二個白起,他直接把二十萬秦軍降卒給全部活埋了。

要的是眼下風情萬種,誰在乎今後波濤洶湧?程學啟本身亦為太平軍降將,但為了拿到投名狀以及染紅自己頭上的頂子,他在戰場上對付太平軍,向來比湘淮軍的同僚們都狠。如果不殺四王四天將,他就不敢入城,如此則大功必將付之東流,如何能夠甘心?至於結拜、起誓之類,在他看來,也不過是為了招降的需要逢場作戲而已,到了認為必須拋棄的時候,隨時可以一拋了之。

程學啟的話終於讓李鴻章下定了殺降的決心。1863年12月6日,他和程學啟故意設局,引誘四王四天將出城參謁。一番虛情假意的寒暄之後,李鴻章命左右取出八具紅頂花翎,給八人分別戴上,說:「現在諸位都是我大清的官了,好好一起為大清立功吧。」

戴花翎是為了讓八人卸下心理防備,八人被邀請在帳內赴宴,他們的隨從則一律被支到了帳外。隨後李鴻章借故巡營,離開了大帳。他一走,程學啟立即下令關閉營門,同時發炮作為信號。

聽到炮聲,郜永寬還沒醒過味來,吃驚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話音剛落,已經是伏兵四起。郜永寬腰間尚別著小洋槍,他連忙拿著槍找程學啟,但程學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八人中的一人見狀頓足大叫:「到了這個時候,(找程學啟)還有什麼用?我就知道程某不可靠,一定會出賣我們的。」

四王四天將當天全部被殺。完成誘殺計畫後,程學啟率部入城,宣布八人詐降已經被殺,不再對其餘人員問責。蛇無頭不行,八人既死,降卒多數噤若寒蟬,只有兩千餘舊部起而抗爭,但很快就被程學啟的部隊消滅了。

殺降事件迅速在聯合部隊內部掀起波瀾。戈登是郜永寬等人歸降的證人,李鴻章在決定殺降時就知道他不會同意,便將他先行調往崑山。從崑山回來後,戈登才知道郜永寬等人被砍了頭,這讓他憤怒至極,認為自己作為保人,已經身不由己地被捲入了這場是非之中,尤其不知情者很可能會以為他也是同謀,從而使他引以為豪的軍人榮譽以及英國的臉面受損。

就算淮軍裡面也有人對此表示不滿。作為郜永寬獻城歸降的牽線人之一,副將鄭國魁曾參與陽澄湖談判,現場見證了程學啟折箭起誓的全過程。殺降事件發生後,他哭著連飯都不肯吃,連續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程學啟部的軍紀原本很好,但在郜永寬被殺後,他的部隊卻趁機將納王府劫掠一空,弄得滿城大亂,加上當時又盛傳謠言,說郜永寬的黨羽並未除盡,仍暗藏於城中,隨時準備襲擊李鴻章。凡此種種,都令李鴻章煩惱不已,對殺降一事也頗感到有些後悔,便埋怨程學啟道:「你也是降人,為什麼要做得這麼過分呢?」

程學啟最怕也最恨別人揭自己的這層傷疤,盛怒之下當即回營,要打點行裝離淮軍而去。他的部下連忙跑去向李鴻章報告,李鴻章自知失言,忙假借商談其他事務,前來探望程學啟。程學啟有了台階可下,兩人的關係才又重新融洽起來。

為了安撫鄭國魁及其降卒,李鴻章下令為郜永寬做佛事,並親自前往祭弔,其間還假惺惺地掉了幾滴鱷魚眼淚。倒是鄭國魁動了真情,他叩棺大哭,一邊哭一邊訴說:「殺你的自有他人,我可沒有欺詐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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