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撐起兩根窮骨頭 不知天意如何

變化是從太平軍一方首先開始的。讓太平軍改變的不是某個將帥的主觀意志,而是戰場上的嚴峻形勢,換句話說,一旦他們意識到與敵人勢均力敵,無法進行碾壓,就會思考戰爭手段的改進。

裝備洋槍洋炮最具立竿見影的效果,同時對於長期在東南沿海活動的太平軍而言,武器也並不難獲得。雖然西方國家限制武器出口,但商人重利,上海、香港等地都有許多與太平軍做軍火交易的軍火商和走私者,有時甚至部分駐華英軍因經費不足,也會偷偷將部隊的軍火與裝備賣給太平軍。

1859年底,胡林翼向朝廷奏報,太平軍楊輔清等部「施放洋槍,子落如雨」。這是太平軍在戰場上使用洋槍的最早記載,說明太平軍已經放棄原有的落後觀念,開始逐步裝備洋槍,而當曾國藩指揮所部進攻徽州時,駐守徽州的太平軍大部分使用的都是新式洋槍。

對付拿著刀箭長矛和鳥槍、抬槍的湘軍,新式洋槍優勢盡顯,湘軍兩攻徽州均以慘敗告終,湘軍士氣受到沉重打擊,太平軍則氣勢大長。

看到短時間內攻克徽州、景德鎮無望,糧路不知何時才能打通,大家全都慌了。曾國藩的幕友們多為文人,更是議論紛紛,對曾國藩進言說祁門處於萬山叢中,一旦被太平軍攻入,實為絕地,不如退至東流。

東流瀕臨長江,可兼顧南北兩岸,換句話說皖南這裡頂不住,還可以逃到皖北去。曾國藩卻拒絕撤往東流或移營別處:「我初次進兵,倘若遇險即退,以後的事還能寄予希望嗎?我可以斷定,只要我離開祁門一步,就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他發誓要與祁門共存亡。眾人說「滌帥(曾國藩)」你任重道遠,決不應該殉身於祁門。曾國藩聽了笑道:「何根雲(何桂清字根雲)去常州時,大約左右亦如此說。」

太平軍進軍蘇常時,與前兩江總督何桂清交好的浙江巡撫王有齡曾去信給他,讓他不要離開所駐節的常州,因為何桂清身為守土有責的封疆大吏,「一舉足則人心瓦解」。可是何桂清貪生怕死,仍然選擇棄城而逃,事後不僅弄到身敗名裂,也終究未能保住自家性命。

曾國藩話里的弦外之音是:你們非要勸我撤出祁門,莫非是要我走何桂清的老路?

此言一出,眾皆默然,無言以對。

這時有人倒羨慕起了李鴻章,瞧瞧人家,走的都是時候!幕友程尚齋有氣無力地對曾國藩的老友歐陽兆熊說:「死在一堆如何?」幕友們一聽都心領神會,大家暗暗地將行李置於舟中,準備一旦情況危急,就趕緊坐船逃命。

曾國藩對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他依舊神色不變,每天除了處理公務外,還下下棋,寫寫字,堅定從容的樣子簡直讓部下幕僚們不敢相信。

其實那個時候的曾國藩比誰都更灰心,比誰都更絕望。在聽聞徽州兵敗的當天晚上,他「浩然長嘆,不知天意如何」,第二天白天一件事都幹不了,晚上還噩夢連連。

在曾國藩的軍事生涯中,有三次經歷最讓他喪魂落魄,除了湘軍剛剛出山時的靖港之戰、水師潰敗的鄱陽湖之戰外,就數這次的祁門之戰了,而祁門之戰給曾國藩造成的打擊,又超過了前面兩次。在給曾國潢、曾國荃的信中,他忍不住失聲驚呼「萬難支持」「旦夕不測」。

在一種絕望心情的支配下,曾國藩給家裡寄去了兩千餘字的遺囑,遺囑中自怨自艾:「行軍本非余所長,兵貴奇而余太平,兵貴詐而余太直,豈能辦此滔天之賊?」他覺得從軍之路太過艱辛凄慘,因此還囑咐兒子們一心讀書,以後不可從軍,也不要做官。

另一方面,曾國藩非常清楚自己的職責和使命,他是一方統帥,在敵軍進逼之際,哪怕內心再灰心再絕望,在部下和士卒面前,也必須表現出堅忍和鎮定,也必須「打脫牙齒和血吞」。這就是《挺經》的真諦!

一天,曾國藩忽然傳下令來:「賊(太平軍)勢如此,有打算暫時離開的,支給三個月薪水,事平後仍可以來營,我不會介意。」眾人心思被點破,不禁既感動又慚愧,誰還好意思再議論逃離的事?祁門大營的人心反而安定下來。

就在曾國藩幾乎要坐以待斃的時候,左宗棠捲圖重來。左宗棠在指揮軍事上有一個突出的優點,即對軍事地理學造詣很深。清初顧祖禹寫過一部《讀史方輿紀要》,被稱為軍事地理學上的「千古絕作」,左宗棠十八歲時就讀過這部大作,其他地理名著也讀了不少,因此他打仗很注重藉助地形。景德鎮一戰後,楚軍敗退至樂平,樂平城久已坍廢,但左宗棠利用此地背山面河的有利地形,不僅使本部在休整中恢複了戰力,而且連續多次擊敗李世賢所屬的部隊。

正向祁門進軍的李世賢戰略眼光欠缺,聞聽所部敗於樂平,他居然放棄了可直搗祁門的大好機會,掉轉頭向樂平發動全力猛攻。左宗棠依舊在地形上做文章,他在樂平城東南掘外壕十餘里,引水塞堰,並設下伏兵。李世賢一來就中了埋伏,李部號稱十萬,卻被六七千人的楚軍殺得大敗,這是左宗棠自寶慶保衛戰後創造的又一經典戰例,楚軍也由此知名,成為湘軍中的一支勁旅。

樂平之戰把一度威風凜凜的李世賢給打回了原形,他被迫向東撤退。左宗棠乘勢收復景德鎮等地,在重新恢複祁門糧道的基礎上,進一步鞏固了祁門後路。曾國藩大喜過望,在家書中說:「凡祁門之後路,一律肅清,余方欣欣有喜色,以為可安枕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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