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零丁洋泊嘆無家 階下囚

在廣州政府之前發表的一篇檄文中,一再強調英法聯軍在廣州待不長久,而這篇檄文正是出於葉名琛的授意。

短時間內守不住廣州,並不等於無法收復,關鍵還在於時間。葉名琛的策略是發動民眾,實施持久戰,一天趕他不走,就一年,一年不行,兩年三年,兩年三年再不濟,哪怕是五年甚至於十年二十年都在所不惜,「務使根株悉拔而後已」,不把侵略者全部趕跑決不罷休。

只要葉名琛活著在廣州待上一天,對廣東民眾而言,就意味著一種精神上的凝聚力,這一點令英國人十分害怕。

額爾金著急忙慌地要在廣州成立傀儡政府,以便恢複秩序,防止周圍民眾對英軍士兵發動襲擊,但在與巴夏禮等人進行討論時,許多人都提到了葉名琛的潛在威脅,認為此人在廣州深得人心,有非常強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巴夏禮和葉名琛打過交道,對廣州民情也比其他人更為了解,他聲稱葉名琛在廣州一日,就會造成當地人心不穩,給「重新恢複秩序和信心」帶來極大困難。

聽了眾人的話後,額爾金心有餘悸,也覺得不宜把葉名琛再放在廣州乃至中國大陸,而應囚押于海外。

在囚押的具體地點上,凡是有中國人居住的地方全給額爾金否定了,包括香港及其他海峽殖民地,就怕葉名琛在當地起到一呼百應的作用。

最後,額爾金選中了加爾各答。這是印度的一座港口城市,沒什麼華人,應該比較保險。

臨時囚押葉名琛的「無畏」號一度停泊在香港,包令聞知消息,立即登艦與葉名琛見面。葉名琛對這次見面並不反感,他早就說過,他願意與包令和額爾金進行談判,在除廣州城外的任何一個地方。

然而包令並不是來談判的,他想請葉名琛給他題字。葉名琛拒絕了,他知道包令是什麼身份,自己的題字很可能被其用來大做文章——哪怕已為階下囚,包令終究也沒能從老對手身上賺取到什麼額外便宜。

在英國社會,因為巴麥尊等人的惡意醜化,葉名琛早就被抹黑得不成樣子了。一些可能根本就沒見過葉名琛的人,憑著想像任意勾勒著這位中國囚犯的形象,有人還在私人日記中稱葉名琛是個「懦弱的無賴」,並煞有介事地說當他扶著葉名琛走上「無畏號」時,葉名琛曾害怕到全身每個關節都在發抖。

然而很多史料都證明,葉名琛其實是一個心胸豁達的人,他對自身的不幸處境毫不介懷。在「無畏」號駛離香港,前往加爾各答之前,葉名琛在這座小小的軍艦里已經待了長達一個多月時間,不僅活動空間受到限制,精神上也備受折磨,但他的一舉一動始終大方得體。偶爾有人登艦,包括宿敵包令在內,只要對方向葉名琛脫帽致禮,他也一定會欠身還禮,顯示出一個東方紳士所特有的莊重和高貴。

軍艦上的英國軍官,縱使以前有人聽過關於葉名琛的種種不利傳聞,真正與他本人發生接觸後,也無不對之敬重有加。

時光倒轉。五百多年前,在珠江口外的零丁洋海面上,有一個人也正被關押在敵船內不得自由。大海迷茫一片,凄風苦雨里,此人吟出的詩句卻句句震撼人心:「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這個人就是名垂史冊的文天祥。

文天祥是南宋時的右丞相,葉名琛位居體仁閣大學士,一般人亦稱其為「葉相」。如今,一個文相,一個葉相,兩個淪為階下囚的末代丞相正處於同樣的境遇之中。

真實的歷史往往比舞台的演繹更為殘酷,站在與前輩差不多的地點,葉名琛感慨系之:「零丁洋泊嘆無家!」對他們而言,個人命運已無所謂,只有身後故國山河的飄零破碎,才會讓他們感到一陣陣惶恐心驚。

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很容易,只是眼睛一閉的事,但是在這之前,葉名琛還有自己的計畫。

1858年2月23日,「無畏」號駛離香港,前往加爾各答。葉名琛時年已經五十一歲,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海。在如此漫長的航程中,劇烈暈船加上南洋酷熱的天氣,對於一個知天命的老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痛苦的煎熬,那種感覺甚至於比死更難受。

從關押葉名琛的船艙里,時時傳來一陣陣呻吟聲,用旁觀者的話來形容,就好像是被埋在活火山下的巨人在掙扎,「這位總督像是要把兩廣都吐出來似的」。

然而一旦走出船艙,除了臉色有異外,葉名琛不會在洋人面前叫一聲苦。不僅如此,當配給他的英國翻譯阿查禮病倒時,他還時時挂念其病情,經常到阿查禮的艙房去探視。

一個人對痛苦的忍耐可以達到什麼樣的程度,英國人算是領教了,他們不得不承認葉名琛「確有大丈夫的氣概」,在這位死敵身上,完全體現出了「中國人的勇氣和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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