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戲劇性的轉折出現在一次君臣談話之後。談話的主角,一個是咸豐,另一個是軍機章京彭蘊章。
軍機章京不是軍機大臣,說穿了只是軍機處的文書,專門幫著軍機大臣們抄抄寫寫,比如王鼎案中那個給穆彰阿通風報信的陳孚恩,就是軍機章京。由於軍機章京實際參與了機要,所以也被稱為「小軍機」。
彭蘊章的詩文很有名氣,一輩子寫了很多書,若是一本本碼起來,比他人還高哩,不過此人有學問歸有學問,卻是食古不化,在政務上迂腐得很,是一個「有學無識」的典型。
咸豐跟他聊天,起初只是想抒發一下自己的好心情,沒指望從這個木訥的小軍機身上能得到什麼高見。
咸豐說:「你想不到吧,曾國藩這麼一個書生,竟能建成奇功。」
彭蘊章當然也是書生,這話聽了足以讓他渾身醋味兒亂冒。於是來了一句:「曾國藩不過是前禮部侍郎,一個老百姓罷了。小小老百姓,在鄉間竟然能夠一呼百應,隨者以萬人計,這恐怕不是國家之福吧。」
就是這麼不陰不陽的一句話,讓咸豐臉色大變,沉默了很長時間。
很多人將咸豐的防範心理歸結於「滿漢藩籬」:曾國藩是一個漢臣,一個漢臣具有如此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手中又掌握兵權,對滿洲皇帝當政的王朝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好事。
應該說,有這個因素,但並不能概括全部。清代用漢臣掌兵權並非沒有先例,比如橫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名將岳鍾琪就是一個典型。當時雍正任用岳鍾琪,謠言滿天飛,僅雍正自己收到的舉報信就滿滿一筐,說他是岳飛的後代,要替祖先報「宋金之仇」云云,雍正根本就沒有予以理睬。
其實很多時候,忌誰不忌誰,跟出身沒有多大關係。康熙時期的鰲拜(滿八旗),雍正時期的年羹堯(漢八旗),誰是純漢臣?他們的下場可比岳鍾琪慘多了。因為是漢臣,就想著要給對方穿小鞋,那是後人太小看這些清代皇帝了。
其實在曾國藩之前,江忠源追根溯源,也是手握兵權的湘軍將領,不照樣得到咸豐的信任重用,還被授以安徽巡撫?
曾國藩的事應該說是個案,其中彭蘊章的話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他抓住了兩點,一是咸豐已經被下面的造反造怕了,生怕一不小心再跑出一個什麼「秀全」來跟他搗亂,二是咸豐一向非常看重湖北的戰略地位,認為它的作用和價值遠在廣西、湖南、江西諸省之上,潛意識裡就不願將如此重鎮輕授予人。
在咸豐眼裡,曾國藩與江忠源雖都出自於湘軍,但兩人並不相同。江忠源的定位主要是武將,任務就是打仗,曾國藩卻有號令一方的作用,他創建湘軍的時候,雖有個湖南幫練大臣的名義,其實是赤手空拳,憑什麼能一下子拉起如此大的一個攤子呢?如果讓他長期據守湖北,誰又能擔保他不會黃袍加身,成為下一個「曾秀全」?要知道,在這種內亂頻仍的情況下,要趁機跳出來自己做皇帝的人不計其數,足以讓你防不勝防。
人心之複雜難測,是說不清楚的一件事,從此咸豐就對曾國藩不太放心,而且這種心理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難以消除。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咸豐決定收回成命,改任曾國藩為兵部侍郎,專辦軍務——反正打仗要緊,就是讓你當湖北省的一把手,估計你也沒那閑工夫。
可話不是這麼說的,咸豐的朝令夕改,不可能不引起曾國藩的疑惑,在從其他渠道得知個中內幕後,他的心頓時就沉了下來:原來是皇帝在猜忌我!
曾國藩的臉色也變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軍事上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可以替皇帝分憂解難的時候,換來的竟是對方的不信任。
他曾國藩像岳鍾琪一樣,毫無疑問是一個忠臣,然而他有什麼辦法讓咸豐知道他是忠臣嗎?沒有!
這種時候,最好是朝中有人,能幫著說上兩句,偏偏朝中無人,當年的座師穆彰阿即使身為首輔之際,也不為咸豐所喜,何況他早就被咸豐趕回家,閉門思過去了。
在給朋友的書信中,曾國藩談到了東漢時的大吏楊震。關於楊震,有一個極有名的橋段,說有個曾被楊震推薦的官員為表示謝意,晚上給他送錢。楊震拒而不受,並且說:「我們是老朋友,可是怎麼回事,我這個老朋友了解你,你卻不了解你的老朋友,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送錢者愣了愣,還沒回過味來,以為是楊震擔心事情暴露會名譽受損,因此趕緊壓低聲音:「您老別怕,天黑著呢,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的。」
碰到這麼不上路的,楊震只好拉下臉來:「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何謂無知!」
一席話說得來人羞慚滿面,落荒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