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一沙鷗 指桑罵槐

相對於道光的恨恨不已,林則徐的聲譽卻達到了頂點。這一方面緣於虎門銷煙在海內外造成的影響,另一方面不得不說,與林則徐後期沒有正面與英軍交鋒也有關係。沒有交鋒,也就沒有失敗,英雄形象自然就可以長久地維持下去。林則徐對此頗有自知之明,在獲悉牛鑒、奕經、奕山等人均被判斬監候,特別是浙江巡撫餘步雲人頭落地後,他連稱僥倖,認為自己流放伊犁,天天處於「雪窖冰堂」之中,苦是苦了一些,但比較這些同行,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外界當然不會這麼認為,大多數人只要一提到林則徐,都會理所當然地把他跟當年的岳飛聯繫起來,認為朝廷若是能對這位民族英雄放手使用,何愁外夷不滅?《南京條約》的屈辱結果,則更助長了這種情緒,在朝野輿論中,也以是否挺林則徐劃界,呼籲林則徐復出的,自然是忠臣,對林則徐復出持消極態度的,便是奸臣,一如京劇舞台上的紅臉和白臉。

這時曹振鏞已死,他死後五年,鴉片戰爭才打響。「模稜宰相」簡直就是個福氣宰相,敢情扮萌裝傻一輩子,什麼苦都沒吃過。頂替他的穆彰阿就不一樣了,他倒也想在這些事上「模稜」,但做不到啊,起碼皇上寫好的諭旨,總得經你手發出去吧。

大家不敢編排皇帝的不是,所有的火氣都發到了穆彰阿身上。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是躺著也得挨槍,所以自從鴉片戰爭開始後,穆彰阿的名聲真是糟透了,「舉世皆惡之」,像《南京條約》、林則徐被貶遭流放之類,全都歸罪到他一人,幾乎就是奸佞中的奸佞,整個一個臉上塗著白粉的大反派。

讓穆彰阿最為頭疼的,莫過於他在軍機處的同事王鼎,由此還釀出了一場慘劇兼鬧劇。

王鼎是個非常正直的官吏,其廉潔程度甚至超過林則徐,生平從不肯幫人走後門,也不走別人的後門,死的時候家無餘財,這在陋規盛行的清末官場實屬罕見。

王鼎和林則徐是摯友,他們屬於那種不帶有任何私人利益關係的君子之交。就在林則徐被判充軍伊犁的前夕,黃河再度決口,殃及河南、安徽各省。王鼎奉命前去實施堵口工程,他知道林則徐熟悉河務,有治理黃河的經驗,便乘機上疏將林則徐留下來充作自己的助手。

林則徐協助王鼎,耗時八個月,眼看著黃河就可以勝利合龍了。王鼎因此被晉加太子太師,其餘出力人員也都得到了大小不等的獎賞,唯獨林則徐被冷落在旁。

王鼎為此一再上書道光,讚許林則徐的功績,要求給林則徐一個機會,讓他將功贖罪,免戍伊犁。朝廷未有答覆,王鼎認為已經心中有底,便高高興興地請大家吃飯,還特意讓林則徐坐在首席。這時聖旨到了,但是來使說,皇上交代過,現在不能宣讀,必須在合龍的那一天才能公布。

王鼎更有把握了。他認為這是道光的用意所在,要喜上加喜,將合龍與開釋林則徐一道慶祝。第二天,黃河合龍,使者宣讀聖旨:「林則徐於合龍後,著仍往伊犁。」

王鼎大驚失色,倒是林則徐本人鎮靜自若,像沒什麼事發生過一樣。林則徐的態度反而使王鼎更加難過,覺得對不起朋友。當兩人道別時,王鼎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不顧一切地為林則徐申冤叫屈。

執意要貶黜林則徐是道光的意思,但王鼎不可能直接對著皇帝發飆,他只能先找穆彰阿算賬。

王鼎自己雖然也是軍機大臣,然而職權有限,若是穆彰阿能站出來為林則徐說上兩句,憑他的首席軍機大臣的身份,林則徐的處境無疑要好得多。可是穆彰阿沒有這麼做,他當然不是與林則徐有什麼特別的過節,而是因為他的生存之道就是混,說話辦事都要看道光的臉色,道光說不饒林則徐,他只能照辦不誤。

王鼎恨就恨在這一點上。每次碰到穆彰阿這個「奸臣」,他都要指著對方的鼻子大罵一通。穆彰阿不予爭辯,王鼎還追著不放:你嘴裡塞襪子了呀,怎麼我說話你聽不懂嗎?

穆彰阿知道王鼎的脾氣,只能強裝笑臉,敬而遠之,見到了都繞著走。某日,道光同時召見兩人,這下繞不開了。當著道光的面,王鼎也絲毫不給穆彰阿面子,支起炮架便轟:「林則徐那樣一個賢人,你為什麼要把他流放到新疆去,我看你簡直就是宋朝時的秦檜,明朝時的嚴嵩!你個大奸臣,王八蛋,我看天下事,都要壞在你手上了。」

穆彰阿默然無語。道光坐不住了,因為諭旨是他下達的,穆彰阿不過是經個手而已:我人不在這裡也就算了,我在這裡你還這麼罵,不是在指桑罵槐嗎?

沒錯,王鼎是有那意思,他一半是講給道光聽的,穆彰阿不過是被他拿來當了塊墊腳石。對著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道光也沒什麼辦法。他定了定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王鼎說:「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朕看你有些醉了。」不由分說,讓內侍將王鼎扶出,其實就是強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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