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一沙鷗 糊塗條約

張喜要走了,主僕二人依依惜別。伊裡布問張喜:「這次回去,你是做幕僚還是轉業?」

張喜回答:「無論做哪一行,都是以後的事,再說吧。」

伊裡布又問道:「那家裡生活能過得下去嗎?」他知道張喜雖跟隨自己多年,但積蓄並不多。

張喜笑了笑:「窮是窮一點,卻沒有過不下去的道理。」

聽了這句話,伊裡布閉起眼睛,只是搖頭嘆息不止。

伊裡布送給張喜盤纏一千兩,作為他南下的全部酬勞。張喜將其分成三份,一份留作贍養父母之用,一份贈給舊同事、舊相識以及一些老朋友,最後一份在南京買書,並載之以歸。

這就夠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張喜從此隱居鄉里。他一直無兒無女,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五十歲的時候又娶了個妾,結果連生兩子。鄉人皆道,張喜功高而不得賞,誠為憾事,這是老天爺覺得過意不去,在冥冥中賞賜了他。

與《南京條約》有關的三大吏則各有不同的命運走向。牛鑒被刑部以「貽誤封疆」罪判處死刑,但是河南百姓不忘舊恩,不僅為其修造生祠祈禱,還聯名寫信給朝廷要員,請其代奏皇上以求赦免牛鑒。道光允准釋放,仍將牛鑒發回河南效力。

當牛鑒到達河南省境內時,沿途受到了當地百姓的熱烈歡迎。路上人多到連車子都開不過去,男女老少爭著擁上前去,都想親眼看一看牛鑒長什麼樣,有的人甚至激動得哭了起來。

伊裡布以廣州將軍兼欽差大臣前往廣州,但那裡的情況正如張喜所預計,一團糟。一方面是民心不服,粵人對《南京條約》不滿,常欲「舉義兵復仇」;而另一方面則是「夷情狡橫」,洋人更不買賬,處於夾縫之中的官委實難當。伊裡布時年已經七十一歲,正是頤養天年的時候,卻整日處於憂慮驚怕的氛圍之中,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經受不起,沒幾個月便病死了。

三大吏裡面,最得意的是耆英。自從簽訂《南京條約》後,他似乎覺得「洋務」不過如此,竟然有了點駕輕就熟的意思。此後,在他的主持下,又一口氣簽訂了中英《虎門條約》、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

後代史家在評論這些條約時都忍不住嘆息。如果說《南京條約》是在槍炮的威脅下不得不簽的城下之盟的話,後面的一系列條約其實都是沒有必要簽的,基本全屬於糊塗條約。近代對中國影響較大的不平等條款,諸如片面最惠國待遇、領事裁判權、協定關稅權,皆出自「糊塗條約」,等於自己給自己脖子上套了一條條繩索,其嚴重程度遠遠超過《南京條約》。

這些條約的具體內容,耆英很少向道光請旨,大部分都是他自作主張,大筆一揮就算通過了,等條約簽完了,再斟酌字句,編一套漂亮話上報皇帝。這時的道光也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既然打已無力,前線又必須依靠耆英與「夷人」談判,他也就只能以糊塗對糊塗。對他來說,能把「夷人」安撫住,不要打仗,就算是最棒了。於是,在耆英所上奏摺裡面,全都是道光硃批的「所辦甚好」或者「辦理均合機宜」,其實他可能從來也沒有認真看過送上來的條約抄本。

皇帝不細看條約尚可以理解,事情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耆英和參與談判的官員對條約的內容也不甚了了。他們沒有一個人屑於像當年的張喜那樣,推敲一下文字,或者跟對方討價還價,在所有談判中,甚至連爭論兩句的鏡頭都很少能夠見到。

耆英之輩對洋務和談判秉持的原則是,「只可粗枝大葉去畫,不必細針密縷去縫」。毫無疑問,對他們來說,「細針密縷」的事只有張喜那樣的人才會去做,而如今這位出身或許卑下,但心靈一點也不低微的高士正深處陋巷,斯人寂寞。

耆英有多糊塗,洋人就有多精明,他們談判前都指定耆英為談判對象。這使得耆英在國內水漲船高,儼然被捧成了一個「外國通」,連道光也另眼相看,稱其「有守有為」。可是到了咸豐當政,耆英又像琦善、伊裡布等人一樣被歸入了「誤國秦檜」之列,反過來,英國人也覺得耆英不老實,沒有把他們的要求一五一十地彙報給中國皇帝,因而拒絕再與之進行接觸。

所謂「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耆英自己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對朝廷而言,他也完全失去了利用價值,最終被咸豐賜令自盡。

生活開了一個多麼荒誕的玩笑,最得意的變成了最悲慘的,假如消減了中間的時間過渡,其實就是一瞬間的事,所以不要過於在乎我們曾受到的不公,做一個簡簡單單的尋常百姓實在很好,獨釣江渚,秋月春風,一切都是笑談,一切亦不過是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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