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夢 生蹼的祖先們 第七章

我們親眼看到那四百名被閹割過的男孩風快地長大了;樹上的葉子由黃轉綠由綠轉黃由小到大等等。遍地落滿蠕蟲般的阿菩樹的花序,槐花的悶香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地上的綠草柔軟而稠密,正適合打滾。我躺在柔軟而稠密的綠草地上打著滾,耳旁模模糊糊地有人問:幾點啦?

十八點的太陽溫暖如火,色彩如血,湖、樹、草地新美如畫,猶如遲發的愛情,濃烈而凄涼。我們打著滾,漸漸長大。我們吃掉碰到嘴邊的一切植物,逢草吃草,遇樹吃樹。吃飽了就在柔軟而稠密的草地上打滾,骨頭、肌肉不間斷地膨脹著。我們生長著。那童年時代遭閹割的巨大恥辱像一道永遠難以癒合的深刻傷痕,銘刻在我們的記憶里,一旦回憶起來就感到怒火衝天。這種情緒導致我們逢佛殺佛、遇祖滅祖,連天老爺都不怕。

一轉眼我們都長大了。我們從別人的容貌上發現了自己的容貌,我們沒鬍鬚,我們無喉結,我們聲音尖細,我們目光邪惡,仇視著那些男人和女人們。

轉眼又是春天,四百個身高體壯、不男不女的青年人躺在湖邊的草地上酣睡。我們在夢中聽到黃鶯挑逗春天情思的撩人嗚叫,阿菩樹的柔軟枝條猶如芳唇,吻著我們的臉。睡夢中我們怒火填膺,連肺都氣炸啦。

四百個人不約而同地跳將起來,大家都在進行著極端痛苦的回憶,那一刀的鋒利感覺在胯襠間衝突著,宛若一股冰冷的旋風。大家彼此觀望著,每一張臉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狂妄又惆悵。赤金般的目光移到湖面上,蓮葉捲成胡哨形狀,高挑出水面,鴨狀的水鳥漂浮在水面上猶如官履。目光又各個注視著同夥們的臉。湖那邊,被華麗的樹木掩映著的宮殿里傳來了鬥雞走狗的喧鬧聲。

到了產生領袖的時刻了。

領袖是怎樣產生的?

領袖是這樣產生的:當四百個閹人怒火滿腔、滿腔的怒火鬱積成一股滾熱的岩漿時,我福至心靈地高喊了一聲:「弟兄們,報仇去!殺死皮團長!」

我的話喊出口,大家停止了呼吸,用滾燙的眼睛盯著我的臉——這簡直就是一群紅了眼睛的餓狼,好像要撲上來活活吞掉我。雪白的牙齒在四百個口腔里交錯著,放出咯咯吱吱的脆響。嘴唇因為恐懼變得笨拙,我嗚嗚嚕嚕地再次說:「受苦受難的弟兄們……你們不要這樣看我……你們這樣看我我心裡怯……我們共同的仇敵是那個肥胖的皮團長,是他把我們變成了這等模樣……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

大家都把拳頭攥緊,高舉到頭上,挺直的胳膊上凸現著一稜稜的肌肉。一片肉的森林燃燒起明亮的火焰,好像是。如此矯健。如果振臂一呼,群起響應,揭竿為旗,折木為兵,那革命的形勢就成熟了,革命爆發了,領袖就產生了。因此領袖是革命的產物,革命是形勢的產物,形勢是閹割男孩覺醒。如此等等,難以盡述。

我被群情所激奮,目光明亮,喉嚨清新,肺部沒有陰影,壓抑不住的熱情化為冰冷的汗珠滾滾而去,我說:「飽受凌辱的弟兄們,幾十年過去了,過去得這般快,猶如一股青煙。我們的肉體雖然不流血了,但我們的心還在流血。那血腥的場面彷彿就在眼前,那血腥的味道搐鼻可聞。我們的傳家之寶被浸泡在鹽水裡,日日垂掛著或是浮懸著細如毛髮的殷紅血絲。這是亘古未有的奇恥大辱。就是因為我們多生了一層蹼膜嗎?這是人種退化的標誌嗎?」我大膽地舉起手掌,迎著陽光,果然,那層連絡著五指的膜像輕薄的紅綢一樣把陽光透過來。蹼膜上蛛絲般的細微血管根根畢現,交織成複雜的網路圖。「這是人種的進步!這是人類的驕傲!

親愛的生蹼的兄弟們!它賦予我們征服大海的力量,我們的同族兄弟已走向大西洋!要知道,當貪婪的人類把陸地上的資源劫掠凈盡後,向海洋發展就是向幸福進軍!」我把停滯在空中的手用力揮了揮,巴掌像扇,扇起一股風,我莊重地吼叫:「皮團長是個劊子手,向劊子手討還血債的日子終於到了!」

群眾嗷嗷地叫著,簇擁著我,向湖對岸衝去。我們涉水過湖。弟兄們的蹼膜輕俏地劈開水面,水聲響亮,湖上飛濺著一簇簇潔白的水花。

在溫暖的湖水裡游泳是絕頂的幸福。水浮力很大,輕軟的水像鴨絨一樣摩擦著我們的肉體。我們不是用肉體游泳,而是用精神遊泳,我們用意念游泳。我感到溜滑的水面觸著我的肚皮,我們在水面上滑翔。一群群藍色的蟾蜍驚訝地看著我們。

很快就到達了湖的彼岸。眾人經過這一番愉快的水上遊戲,心中的火焰明顯減弱,從眼睛裡可以看出來。我煞費苦心地鼓吹著,喚起大家的造反精神。

范碗兒幫助我組織隊伍。他是一個圓臉的高大青年,嘴角上掛著愚蠢野蠻的笑容。實際上他聰明過人,他結結巴巴的講演極富煽動性,他說:「弟兄們,你們看到那些哭喪著臉的騾子了嗎?它們就是我們的倒影!是誰把我們由人變成了騾子?是皮團長!」

「打倒皮團長!」

「剝他的皮!剜他的眼!點他的『天燈』!」

一片褚紅色的胳膊森林在我周圍樹起來。喊聲震天動地,復仇之火熊熊燃燒。

我跳到一個高土坡上,不知羞恥地說:「弟兄們!子日:『名不正則言不順』;俗諺日:『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群龍無首即為烏合之眾,烏合之眾不堪一擊。為了造反勝利,我們必須推舉出領導人。大敵當前,刻不容緩,我毛遂自薦為閹割造反軍的司令官。」

群眾齊聲歡呼。唯有范碗兒臉上似有不悅之色。我暗中一笑,揮手平息群眾的呼聲:「我任命范碗兒為副司令官!」

大家又是一陣狂呼亂叫,范碗兒嘴角上的愚蠢笑容又出現了。

我命令大家就地折斷樹木,武裝自己。一個小夥子在木杆上綁了一根紅飄帶權充旗幟。

我們鼓噪吶喊著,向樹林子深處衝去。一群群在地上尋找白蘑菇充饑的小話皮子驚惶地蹦到樹上去。它們蹲在顫抖的樹枝上,用黑豆般的黑眼珠看著我們。衝進樹林約有一箭之地,我們就摧毀了一個用黃茅草搭成的窩棚,兩個看守窩棚的士兵被群眾亂棍打翻,也不知死活。窩棚里有一排生滿銹的鐵刀鐵矛,還有一支盒子炮、一管雙筒鳥槍。刀、矛武裝了群眾;范碗兒得了雙筒鳥槍;我把盒子炮插進腰帶里。

我命令造反隊員們貓下腰,免得中了皮團長隊伍的飛彈。范碗兒對我的命令不以為然,他在我背後咕噥著,大意是人類應該挺直腰板,不能像猩猩一樣弓著腰。我兇狠地把盒子炮舉到他的眼前警告他,如果不聽命令就槍斃。他啐了我一口,隱身到樹的陰影里,不見了。

皮團長的宮殿就在眼前了。樹林由稀疏到一馬平川,宮殿門前的開闊地上兀立著一些粗大的、邊緣上生著木耳的樹樁,每個村樁後都蹲著一名士兵。他們的馬步槍架在樹樁上。一簇簇的藍眼睛花包圍著焦炭般的樹樁,也包圍著穿黃制服的士兵。景色真漂亮。皮團長沒有蹤影,只有一個小頭目站在士兵們後邊。他穿一身黑制服,沒戴帽子,蓬鬆著黑頭髮,好像一炷黑煙。他的手裡握著一支黑色小手槍,槍口朝天。

我的隊伍有些畏縮,隊員們狡猾地原地踏步走。互相看著眼睛,眼睛裡都冒出黑色的鬼氣。

「不許怕死!」我喊叫著。

他們乾脆就地坐下,有的撿草棍剔牙,有的捉肥胖的白螞蟻填牙縫。這群貪生怕死的王八羔子!臨到關鍵時刻,全部裝了狗熊。我用槍苗子敲著他們的腦袋,一敲就響。他們齜牙咧嘴,但屁股不動。

范碗兒在樹影子里冷冷地笑。

我頓時明白了:都是這小子在背後搗鬼。非給他點顏色瞧瞧不可!我提著槍逼近他,他端著槍逼近我。眼睛對著眼睛,槍口對著槍口。我膽怯了,但表面上還是很強硬。

「范副司令!」我諷刺道,「你本領不小哇!」

范碗兒掀著鼻子,輕蔑地哼哼著:「雜種!你有什麼資格當司令官?司令官應該由我來當!」

我被他的厚顏無恥激怒,對準他那張賊臉開了一槍。子彈出膛,被他一槍筒子撥到一邊去。他嘻嘻地笑著:「就憑你這點本事也要來指揮我?你被閹過嗎?你她媽的根本就沒閹過,你是混進來搞陰謀的狗特務!」

他一槍就把我打翻了。他的槍口噴出的黑煙像烏賊魚噴出的濃黑墨汁一樣把我淹沒啦。

在稠密溫暖的黑暗裡,我苦苦地思索著:我究竟被閹割過還是沒被閹割過?是僅僅從精神上被閹割了還是連肉體加精神都被閹割了?現在我痛苦地回憶起一個夢境:有一天傍晚,兩位手持白色剪刀、身穿鴨蛋青色服裝、分辨不清是男還是女的人,把我騙到一張彈簧床上,用粉紅色的、好像驅蛔寶塔糖一樣的藥丸喂我,把我喂醉了,他們就下了毒手,把我給閹割了。我至今牢記著那剪刀咔唧咔唧絞肉皮的可怕聲音和可怕的、巨雷滾滾的疼痛。

我相信這兩個穿鴨蛋青色服裝的人是皮團長一夥的,而且無疑是皮團長的親信。他們的技術麻利透頂,非久經實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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