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夢 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第五章

賽馬那天,是百里挑一的好天氣。半上午光景,從地里冒出了成群結隊的人,簇擁在草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窩小鳥和野花。蜥蜴驚惶失措,在人的腳縫裡亂竄,嚇得女人中膽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馬從草地邊緣跑來,見垂楊柳就拐彎,馬脖子上的銅鸞鈴叮叮噹噹響著。

他們是不是從河那邊來的?

你是說他們是從食草家族居住的地方來的?

我只是這樣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們不是從河那邊來的,他們是沿著河邊跑來的。

他們是一支什麼部隊?歸誰領導?

你問我還不如問那棵梨樹!小老舅舅冷漠地說,從我記事那天起,他們就騎著馬跑來跑去的。他們都戴著眼鏡,都鑲著金牙,都會唱歌。

他們跟食草家族居住地的那支隊伍是一個系統?

也許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馬呢?馬都是搶了老百姓家的?

不知道。問我還不如問那堵牆。我出生時早就有了那堵牆。

我看著眼前那堵當年刷著白灰現在白灰早已剝落乾淨搖搖欲墜的破牆,想像著那根拴馬樁的模樣。

紅馬拴在樁上,晃動著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這個比喻你用了幾十遍了,好話說三遍連狗也不聽,好好好,下不為例,紅馬晃動著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拂趕著搗亂的蚊蠅。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剛剛修整過,馬蹄油光光的,剛塗了一層蠟。馬彈著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鐵,像兒童向同伴炫耀新買的鞋子。黃鬍子持著一柄鐵絲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馬的皮毛。馬愉快地哼哼著。小老舅舅你還是蹲在門檻上嗎?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蠟,木質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黃色。支隊長在北屋裡說著什麼,她好像在哭。後來支隊長的嗓門高了起來,他的話清楚地傳到院子里,黃鬍子只顧擦著馬,馬只顧愉快地哼哼。

「你一定要去!」支隊長說。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著,「你把我當成什麼東西啦?」

「高司令的『夜來香』也去,你不去怎麼行?」

「她是她。她是個什麼東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樣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難道你們不是一樣嗎?」支隊長怒沖沖地說,緊接著又輕聲慢語好言撫慰,「行啦行啦,寶貝疙瘩,別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裡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誰的呢?」支隊長有些不耐煩起來,「再說,我們一定能贏。這匹馬越來越靈,你瞧黃鬍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個要上轎的大閨女。」小老舅舅發現,黃鬍子不停地斜眼看著掛在牆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一伸一縮,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他的腦漿了。

黃鬍子斜眼盯著那嶄新的馬鞍子,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顫抖著,我知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知道還要我說幹什麼?真是!啊,啊。頭天夜裡我就知道。鍋里炒馬料,炕熱得像鏊子。支隊長走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黃鬍子也睡不著,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陣那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後來就把打火機扔到馬尿里去啦。

一燈如豆,照著幽暗的馬廄。紅馬在燈影里顯得高大威武,馬的大影子在伏滿壁虎的牆上晃動著。小老舅舅睡不著,但也不敢翻騰,怕惹得黃鬍子動怒,只好把身體使勁貼到牆壁上取涼,壁虎生有吸盤的腳在他身上爬行著。他看到黃鬍子的兩隻眼像兩粒火星一樣,疲倦地閃爍著。那兩隻大手,巨大的手在燈的影里哆嗦著,一支紙煙笨拙地夾在指縫裡,煙灰有一寸長了,還遲遲不落。黃鬍子一動,煙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黃鬍子站起來,還以為他要上炕睡覺呢,便趕緊把身體使勁往牆壁上貼,一隻壁虎受擠,伸出舌頭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射向牆壁高處,黑暗中壁虎爬動的沙沙聲傳進小老舅舅的耳朵,發出嗡嗡的回聲。紅馬咀嚼草料的咯崩聲被突然放大了幾十倍,馬的長屁像軍號一樣悠長洪亮,一股腐草的味道撲鼻。黃鬍子沒有上炕,卻掀開了炕席,拿出了幾疊綠色的票子數起來,在燈影里,什麼都飄忽不定,恍如幽靈,形影混淆,難辨真假,黃鬍子的臉大如團扇,兩眼放出的光比燈火還要亮。他用手指數綠鈔票,數幾張就把食指放到嘴裡沾點唾沫繼續數。起初小老舅舅還跟著黃鬍子的手指悄悄數,數著數著就亂了套,其實黃鬍子也數亂了套;後來,小老舅舅愈數愈迷糊,漸漸要入睡的光景,一團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黃鬍子手裡擎著一張燃燒的綠鈔票。鈔票在火中彎曲著,火光照著黃鬍子的臉和眼,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抖動著。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黃鬍子的腦漿了。火苗舐著黃鬍子的手指,發出一股熟肉味。火滅了,那片捲曲的紙灰還有暗紅未盡,噼噼地響著,往地上落去。

「我們一定能贏的,你瞧,紅馬都有點著急了,黃鬍子也著急了。」支隊長說:「你好久都不出門啦,今兒個也該出去散散心。」黃鬍子斜眼看著鞍具。

「黃鬍子,備馬吧!」支隊長從北屋裡跳出來。

她也跟出來了。

黃鬍子垂著頭,只有鼻孔里……他好像誰都不看,雙手托著馬鞍,輕輕地放在紅馬的背上。

支隊長本來就俊,從北屋跳出來時更是拔尖的俊,真是個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出色的好小夥子。他腰扎寬皮帶,大熱的天還戴著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樹下,他抬手撕下一個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說過那天你是去看過賽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見過一等的好馬鞍子沒有?

沒見過。

那怎麼給你說呢?

黃鬍子又點燃了一張綠鈔票,火苗子,紅綠相間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樣沿著鈔票的角飛快地往上爬,又燒著了他的手,牆上的壁虎都抖擻起來。

「走吧,今天都去。黃鬍子,你甭克搐臉,我虧待不了你,」支隊長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小老舅舅,說,「小雜種,你也去。」支隊長攜著她的手在前,黃鬍子牽馬在後,我在最後,黃鬍子鼻孔里……吸食腦漿,不噦嗦了,狗都不想聽了。

廂房裡一股燒錢的味兒,煙把蚊子都嗆跑了。

那彪人馬是與我們同時到達比賽集合點的,人好久不見,見面感到親熱,馬也是一樣。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怎麼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騎一匹黑馬,這也是一匹龍駒,通體像煤炭一樣,只有四隻蹄子是白的,號稱「雪裡站」。這匹馬遠近聞名,年年比賽跑第一。支隊長的紅馬咴咴地叫著,高司令的黑馬和高司令的隨從們的馬也都咴咴地叫起來。

草地上早就紮好彩棚,是用葦席扎的。你怎麼老是要刨根問底呢?我怎麼會知道葦席是從哪裡買的呢?你管這些閑事幹什麼?高司令叫高什麼?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麼」?他就叫高司令,大傢伙那時都這樣叫,到如今我難道還能給他變個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兒,我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兒子又怎麼著,兒大不由爺娘,叫狗叫貓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小老舅量。您得理也要讓人么,我不問啦還不行嗎?高司令是個矮胖子,滿臉黑油,與他的坐騎彷彿一個娘養的。矮歸矮,胖歸胖,但他上馬下馬卻輕捷便當得很。他人也不難看,別看黑胖,人家黑得勻稱,胖得瓷實,人家天生是當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軍裝,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齒,像鐵鑄的一樣。他說話聲若巨鍾,喜歡放聲大笑,還喜歡跟小孩子逗趣,口袋裡裝著花花紙裹著的洋糖,見了長得好看的小孩就給糖吃。這不跟日本鬼子一樣嗎?怎麼會跟日本鬼子一樣呢?

幾十個兵們聚在一起,握手寒暄著,都張著嘴,金光交叉掃射。

所有的植物都不遺餘力地把氣味噴吐出來,草地上蒸騰著使人頭暈的腥味。

高司令的寶貝兒「夜來香」騎在一匹黑騾上,黑騾背上搭著大紅猩猩氈,兩個兵把她架下來,可能是兩個兵架她下騾時碰到了她夾肢窩裡的痒痒肉,她咯咯地笑起來,所有的人都循著笑聲看她。

支隊長偷眼斜視著她,「夜來香」。

「夜來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兩粒葡萄。她的奇妙處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勁往上翹著,放上顆雞蛋也難滾下來。

「寶貝,」高司令摸著「夜來香」的下巴說,「你願意我贏還是願意我輸?」

「夜來香」抿著嘴,直瞪著滿臉赤紅的支隊長說:「我願意你輸!」高司令抬手拍了「夜來香」一個嘴巴子,半假半真地罵道,「臭嘴娘們,嫌俺老高長得丑?你願意我輸,我偏要贏!」

「老弟,看俺老高怎樣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著哈哈,轉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隊長身後。「小美人,還嬌羞嬌羞的呢!待會跟著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支隊長和「夜來香」用眼珠子打著信號,那群兵都抽著煙,打著哈哈,馬兒們戴著鐵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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