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夢 紅蝗 第六章

乾巴,你怎麼老是白日做夢,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媽在我背上猛擊一掌,憤憤地說。

我晃動著腦袋,想甩掉夢魘帶給我的眩暈。太陽高掛中天,頭皮上是火辣辣地疼痛。

九老媽絮絮叨叨地說著:男人們都是些瘋子,我說的是吃草家族裡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爺,看看你九老爺,看看你自己!

九老爺提著他的貓頭鷹,在光禿禿的草地上徘徊著,嘴裡一直在唱著那些呼喚魔鬼的咒語,貓頭鷹節奏分明地把一聲聲怪叫插進九老爺浩浩蕩蕩的歌唱聲中,恰如漫長道路上標誌里程的石碑。貓頭鷹的作息時間已經顛倒過來了,果然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爺倚在臭杞樹籬笆上曬太陽,他的骨頭縫裡冒出的涼氣使他直著勁哆嗦,只怕是日啖人蔘三百支,也難治癒四老爺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蟲的士兵們已經吹號收兵,蝗蟲研究所的男女學者們也回到帳篷附近去埋鍋做飯,街上的蝗蟲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變成了暗紅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動,四老爺身上爬滿蝗蟲,遠看像一個巨大的蜂巢,只有他的眼睛還從蝗蟲的縫隙里閃爍出寒冷的光芒。村裡的人全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龐大的食草家族好像只剩下我們幾個活物,但我記得我是有妻子有兒子的,我還為兒子買了幾盒蔥味餅乾,母親父親也是健在著的,還有五老媽、六老媽、十八叔、十八嬸,眾多的眾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孫,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也永遠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蟲過去之後,我一定能看到他們集合在村頭的空地上,像發瘋一樣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這場舞蹈,到那時候,九老爺銅籠中的貓頭鷹一定會說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話,肉麻而動人,像國民黨廣播電台播音員小姐的腔調。

我不去管一直像個巫婆一樣在我耳邊念咒語的九老媽,也不回顧僵硬的四老爺和瘋子般的九老爺,徑自出村往東行,沿著當年四老媽騎驢走過的道路。

忍受著蝗蟲遍體爬動的奇癢,人們還是集中起精力,觀看著頸掛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媽,心裡都醞釀著惡毒而恐怖的情緒,儘管人們事先聽說了四老媽私通鋦鍋匠被休棄的醜聞,但四老媽騎驢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氣焰洶洶沖祭壇的高貴姿態卻把他們心中對蕩婦的鄙視掃蕩得乾乾淨淨,人們甚至把對蕩婦的鄙視轉移到臉色灰白的四老爺身上,完全正確,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嚴酷無情的子孫,站在審判祖宗的席位上,儘管手下就擺著嚴斥背著丈夫通姦的信條,這信條甚至如同血液在每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但在以獸性為基礎的道德和以人性為基礎的感情面前,天平發生了傾斜,我無法宣判四老媽的罪行,在這個世界上,幾千年如一日,還是男人比女人壞,大家自動地閃開道路,看著那頭神經錯亂的毛驢像一股俏皮的小旋風,呼嘯而過。九老爺虛攬著韁繩頭,跟在驢腚後奔跑,我的靈魂尾隨著九老爺和毛驢的幻影,追著四老媽的撲鼻馨香,漸漸遠離了喧鬧的村莊。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頂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驢曾經從河堤上跑下來,但出村之後,依然必須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藍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卻像菊花瓣兒一樣雪白,毛驢見到河水並不頭暈。多麼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駱駝狀的潔白雲團在太陽附近懸掛著。大地蒼茫,顫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爺的祭文感動了、或是挑唆起了遷徙念頭的蝗神的億萬萬子孫們在向河堤移動。紅色沼澤里的奇異植物都被蝗蟲們吃光了莖葉啃光了皮膚,只剩下一些堅硬的枯乾凄楚憂憤地兀立著,像巨大的魚刺和渺小的恐龍骨架。我遠遠地看到沼澤里零亂地躺著一些慘白的屍骨,其中有馬的頭骨、熊的腿骨和類人猿的磨損嚴重的牙齒。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的腥氣、蝗蟲糞便的腥氣與沼澤地里湧出來的腥氣,這三種腥氣層次分明、涇渭分明、色彩分明、敵我分明、絕對不會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統一世界中三個壁壘分明的陣營。

那天,四老媽、小毛驢、九老爺走在河堤上,離開村莊約有三里遠時,就聽到田野里響起了遼遠無邊的嘈雜聲,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著跳蝗的濁浪,一浪接一浪,湧上河堤來,河堤內是黝藍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蟲的海洋。蝗蟲們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動,像潮水衝上灘頭一樣,嘩——一批,幾千幾萬隻,我的親娘!嘩——又一批,幾千幾萬隻壓著幾千幾萬隻,我的親親的娘!嘩——嘩——嘩——一批一批又一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不可計數啊,我的上帝!我真擔心蝗蟲們把這道高七米上寬五米下寬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濫。幸虧蝗蟲不吃土,多麼遺憾蝗蟲不吃土!蝗蟲彙集在堤下,團結成一條條水桶般粗細、數百米長短的長龍,緩慢地向堤上滾動。毛驢驚懼得四腿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爺也面露驚懼之色,額頭上被四老爺啃出的鮮紅牙印和被四老媽踢出的紫紅腳印在白色的臉皮上更顯出醒目和光彩。九老爺用韁繩頭抽打著毛驢的屁股,意欲催驢飛跑,但那毛驢早已筋酥骨軟,羅鍋羅鍋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喪魂落魄的驢屁兇猛地打出,吹拂得紅塵輕揚。四老媽跌下驢來,還是似睜非睜菩薩眼,似嗔非嗔柳葉眉,懵懵懂懂站著,不知她是真四老媽還是假四老媽。我們看到,蝗蟲的巨龍沿著河堤蜿蜒,一條條首尾相連,前前後後,足有三十多條,我把每條蝗蟲的長龍按長一百米、直徑五十厘米計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滾動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蟲有一萬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這些蝗蟲十火車也拉不完,何況它們還在神速地生長著,而且我還堅信,在被村莊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這樣的蝗蟲長龍在滾動。

我仔細地觀察著蝗蟲們,見它們互相摟抱著,數不清的觸鬚在抖動,數不清的肚子在抖動,數不清的腿在抖動,數不清的蝗嘴裡吐著翠綠的唾沫,濡染著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摩擦著,發出數不清的古怪聲響,數不清的蝗蟲嘴裡發出咒語般的神秘鳴叫,數不清的古怪聲響與數不清的神秘鳴叫混合成一股嘈雜不安的、令人頭暈眼花渾身發癢的巨大聲響,不是狂風掠過地面,勝似狂風掠過地面。災難突然降臨,地球反向運轉。也許幾百年後,這世界就是蝗蟲的世界。人不如蝗蟲。我眼巴巴地看著蝗蟲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滾滾上堤,陽光照在蝗蟲團結成的巨龍上,強烈的陽光單單照耀著億萬蝗蟲團結一致形成的巨龍,放射奇光異彩的是蝗蟲的緊密團體,遠處的田野近處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閃閃發光的蝗蟲軀殼猶如巨龍的鱗片,嚓啦啦地響,鑽心撓肺地癢,白色的神經上迅跑著電一般的恐怖,迸射著幽藍的火花。如果我們還是這樣呆立在河堤上無疑等待滅亡,蝗蟲會把我們裹進去,我們身上立刻就會沾滿蝗蟲,我們會隨著蝗蟲一起翻滾,滾下河堤,滾進幽黑的、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河水,我們的屍體腐爛之後就會成為魚鱉蝦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烏龜王八蛋里就會有我們的細胞。我們被裹在蝗的龍里,就像蝗的龍的大肚子,我們就像被毒蛇吞到肚腹里的大青蛙。多麼屈辱多麼可怕多麼刺激人類美麗的神經。趕快逃命。我喊叫一聲。毛驢緊隨著我的喊叫嗥叫一聲。九老爺去拉四老媽,四老媽臉上卻綻開了溫馨的笑容。四老媽揮了揮手,蝗蟲的巨龍傾斜著滾上堤,我奇異的發現,我們竟然處在兩條蝗蟲巨龍的空隙處,簡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媽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懷疑她跟蠟廟裡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曖昧關係。

蝗蟲的龍在河堤上停了停,好像整頓隊形,龍體收縮了些、緊湊了些,然後,就像巨大的圓木,轟隆隆響著,滾進了河水之中。數百條蝗蟲的龍同時滾下河,水花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喧鬧著水面被砸破的聲響。我們驚悚地看著這世所罕見的情景,時當一九三五年古歷五月十五,沒遭蝗災的地區,成熟的麥田裡追逐著一層層輕柔的麥浪,第一批桑蠶正在金黃的麥秸紮成的蠶簇上吐著銀絲做繭,我的六歲的母親因為裹腳只能扶著牆壁行走,時間像銀色的遍體粘膜的鰻魚一樣滑溜溜地鑽來鑽去。

蝗蟲的長龍滾下河後,我的腦子裡突然跳出了一個簡潔的短語:蝗蟲自殺!我一直認為,自殺是人類獨特的本領,只有在這一點上,人才顯得比昆蟲高明,這是人類的驕傲賴以建立的重要基礎。蝗蟲要自殺!這基礎頃刻瓦解,蝗蟲們不是自殺而是要過河!人可以繼續驕傲。蝗蟲的長龍在河水中急遽翻滾著,龍身被水流沖得傾斜了那就傾斜著翻滾,水花細小而繁茂,幽藍的河千瘡百孔,殘缺不全,滿河五彩虹光,一片歡騰。我親眼看見一群群兇狠的鱔魚衝激起疾促的浪花,劃著銀灰色的弧線,飛躍過蝗的龍,盤旋過蝗的龍。它們用槍口般的嘴巴撕咬著蝗蟲。蝗蟲互相吸引,團結緊張,撕下來很難,鱔魚們被旋轉的蝗的龍甩起來,好像一條條銀色的飄帶。

我們看到蝗的龍靠近對岸,又緩慢地向堤上滾動,蝗蟲身上沾著河水使蝗的龍更像鍍了一層銀。它們停在河堤頂上,好像在喘息。這時,河對岸的村莊里傳來了人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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