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夢 紅蝗 第五章

我的意識跟隨著馱著四老媽的毛驢和趕著毛驢的九老爺走在五十年前我們村莊的街道上。我的身體卻跟隨著九老媽站在現在的街道上。我看到水晶般的太陽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緩慢移動著,街道上黃光迷漫,籠罩著幾隻在疲憊不堪的桑樹陰下耍流氓的公雞,公雞羽毛華麗,母雞羽毛蓬鬆……鬧蝗災那年,為什麼不辦個養雞場呢?雞和螞蚱的關係難道不是與熊貓與竹子、蛐蟮與泥土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嗎?——我就是這樣問過瘦高瘦高的九老媽。九老媽斜著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媽生著兩隻鬥雞眼,眼珠子黑得讓人感到有幾分虛假,懷疑她的眼睛是染過墨汁的玻璃球——嘲笑著我:識文解字的大孫子,你簡直是把書念進肛門裡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個,你是個雙黃的雞子掉進漿糊里——大個的糊塗蛋!豬肉好吃,讓你連吃一個月,你還吃嗎?你吃膩了豬肉就想吃羊肉,吃著碗里的看著碗外的,你們男人都一樣!別看你臉皮磁溜溜的像個沒閹的牛蛋子,滿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壞水!就跟你那個九老爺一樣,他現在老了,老實了,年輕時,連他親嫂子都不放過——其時,九老爺提著豢養在青銅鳥籠里的貓頭鷹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媽站在過去的也是現在的也許是未來的土街上,遠遠地望著在雪亮的陽光下遊盪著的九老爺。我說不清楚那天的陽光為什麼閃爍著寶劍般的寒光,一向遛鳥時必定唱出難懂的歌子的九老爺為什麼閉塞了喉嚨。九老爺像一匹初初能夠直立行走的類猿人一樣笨拙稚朴地動作著。我猜想到面對著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神聖又莊嚴,具體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音樂,好似一根神聖的大便,這根大便註定要成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爺的銀白色里——地平線跳躍不定——高密東北鄉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現的紅色蝗蟲已經長得像匣槍子彈那般大小;並且,也像子彈一般又硬又直地、從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爺。九老爺極誇張地揮動著手臂——鳥籠子連同著那隻咿呀學語的貓頭鷹——一起畫出逐漸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複著的、青銅色的符號。

從紅色沼澤地對面的部隊營房裡傳出了緊急集合號聲,一會兒我和九老媽就看到一百多個士兵拿著棍棒沖向草地,他們的草綠色的軍裝被雪白的陽光照耀得像成熟的桑葉一樣放著墨綠色的光澤,他們身上都像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他們大聲地呼叫著,我告訴九老媽說部隊幫助我們滅蝗蟲來了。我說只有在抗災救災中才能看到子弟兵的英雄本色,九老媽說,他們胡鬧,他們是劉猛將軍手下的兵嗎?我歪歪頭,注意地觀察了一下九老媽的兩隻互相嫉妒和仇視的眼珠,忽然感覺到我對家族中年齡長者的彈性強大的模糊語言有一種接受的障礙。我悲哀起來。

這時天像一半湛藍的玻璃球了,太陽亮得失去圓形,邊緣模糊不清。士兵們繞過沼澤,在草地上散開,像一群撒歡的馬駒子。他們在九老爺對面,離著我們遠,九老爺離著我們近,所以我覺得士兵們都比九老爺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媽與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鬥雞眼構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九老媽提著我的乳名對我說:乾巴,你九老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軟起來像羊,凶起來像狼。當年跟他親哥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上……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小時,我和九老媽站在已經布滿了暗紅色蝗蟲的街道上,似乎說過好多話,又好像什麼話也沒說。我恍惚記得,九老媽斷言,最貪婪的雞也是難以保持三天對蝗蟲的興趣的,是的,事實勝於雄辯;追逐在疲倦的桑樹下的公雞們對母雞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蝗蟲的興趣,而母雞們對灰土中谷秕子的興趣也遠遠勝過對蝗蟲的興趣。幾百隻被撐得飛不動了的麻雀在浮土裡撲棱著灰翅膀,貓把麻雀咬死,舔舔舌頭就走了。蝗蟲們煩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奮地騰跳在灼熱的浮土裡,不肯半刻消停,好像浮土燙著它們的腳爪與肚腹。街上也如子彈飛迸,浮土噗噗作響,桑樹上、牆壁上都有暗紅色的蝗蟲在蠢蠢蠕動,所有的雞都不吃蝗蟲,任憑著蝗蟲們在它們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爬行跳動。五十年過去了,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不過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還是那些人,只不過更老了些。曾經落遍蝗蟲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蟲,那時雞們還是吃過蝗蟲的,九老媽說那時雞跟隨著人一起瘋吃了三天蝗蟲,吃傷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雞都腹瀉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著污穢腥臭的暗紅色糞便,蹣跚在蝗蟲堆里它們一個個步履艱難,扎煞著凌亂的羽毛,像剛剛遭了流氓的強姦,伴隨著腹瀉它們還嘔吐噁心,一聲聲尖細的呻吟從它們彎曲如弓背的頸子里溢出來,它們尖硬的嘴上,掛著摻著血絲的粘稠涎線,它們金黃的瞳孔里晃動著微弱的藍色光線——五十年前所有的雞都中了蝗毒,踉蹌在村裡的家院、衚衕和街道上,像一台醉酒的京劇演員。人越變越精明,雞也越變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雞們、人們都對蝗蟲抱一種疏遠冷淡的態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視著拴在牆前木樁上的一匹死毛漸褪新毛漸生的毛驢,忽然記起:上溯六十年,那個時候,家族裡有一個奇醜的男人曾與一匹母驢交配。他腦袋碩大,雙腿又細又短,雙臂又粗又長,行動怪異,出語無狀,通體散發著一種令人掩鼻的臭氣,女人們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他。他是踏著一條凳子與毛驢交配的,那時他正在家族中威儀如王的大老爺家做覓漢,事發之後,大老爺怒火萬丈,召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擰成的皮鞭,把戀愛過的驢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現在,這樁醜事,還在暗中斑斕多彩地流傳著。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驢和人都是無辜的,他和它都是階級壓迫下的悲慘犧牲品。我記起來了,他的綽號叫「大鈴鐺」,發揮一下想像力,也可以見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驢的形象。家族的歷史有時幾乎就是王朝歷史的縮影,一個王朝或一個家族臨近衰落時,都是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兄弟鬩牆、婦姑勃——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

嗚呼!用火刑中興過、用鞭笞維護過的家道家運俱化為輕雲濁土,高密東北鄉吃草家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面對著尚在草地上瘋狂舞蹈著九老爺——這個吃草家族純種的孑遺——一陣深刻的悲涼湧上心頭。

現在,那頭母驢站在一道傾圮的土牆邊上,就是它喚起了我關於家族醜聞的記憶。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秀美的母驢的後代嗎?它一動不動地站著,一條烏黑的韁繩把它拴在牆邊腐朽的木樁上。它的禿禿的尾巴死命夾在兩條骨節粗大的後腿之間;它的腚上瘢痂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給它的終生都不會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後久經磨難,老繭像鐵一樣厚,連一根毛都不長;它的蹄子破破爛爛,傷痕纍纍,它的眼睛枯滯,眼神軟弱而沮喪;它低垂著沉重不堪的頭顱……五十年前,也是這樣一頭毛驢馱著四老媽從這樣的街道上莊嚴地走過,它是它的本身還是它的幻影?它站在牆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紅色的蝗蟲在它的身上跳來跳去,它巋然不動,只有當大膽的蝗蟲鑽進它的耳朵或是鼻孔里時,它才擺動一下高大的雙耳或是翕動一下流鼻涕的鼻孔。牆上土皮剝落,斑斑駁駁,景象凄涼;牆頭上的青草幾近死亡,像枯黃的亂髮般紛披在牆頭上,那兒,有一隻背生綠鱗的壁虎正在窺視著一隻伏在草梢上的背插透明紗翅的綠蟲子。壁虎對紅蝗也不感興趣。這不是馱過四老媽的那頭驢,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雖然傷痕瘢疤連綿不絕,但未被傷害的地方依然煥發出青春的潤澤光芒。一隻蝗蟲蹦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蝗蟲腳上的吸盤緊密地吮著我的肌膚,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種渴望。我輕輕地、緩緩地、悄悄地把手舉起來,舉到眼前,用溫柔的目光端詳著這隻神奇的小蟲……淚水潸然下落……乾巴,九老媽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著我,問:你眼裡淌水啦,是哭出來的嗎?我舉著手背上的蝗蟲,說:不是眼淚,我沒哭,太陽光太亮了。九老媽噢了一聲,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隻蝗蟲打成了一攤肉醬。為了掩飾憤怒憂傷和惆悵,我掏出了墨鏡,戴在了鼻樑上。

天地陰慘,綠色泛濫,太陽像一塊浸在污水中的圓形綠玻璃。九老爺周身放著綠光,揮舞著手臂,走進了那群滅蝗救災的士兵里去。都是些年輕小夥子,生龍活虎,龍騰虎躍,追趕得蝗蟲亂蹦亂跳。他們嗷嗷地叫著,笑著,十分開心愉快。我可是當過兵的人,軍事訓練殘酷無情,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摸爬滾打夠人受的。滅蝗救災成了保衛著我們的莊稼地的子弟兵們的盛大狂歡節,他們奔跑在草地上像一群調皮的猴子。九老爺的怪叫聲傳來了,記錄他叫出來的詞語毫無意義,因為,在這顆地球上,能夠聽懂九老爺的隨機即興語言的只有那隻貓頭鷹了。它在大幅度運動著的青銅鳥籠子里發出了一串怪聲,記錄它的怪聲也同樣毫無意義,它是與九老爺一呼一應呢。從此,我不再懷疑貓頭鷹也能發出人類的語言了。有十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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