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 散步途中

谷崎潤一郎|Tanizaki Junichiro

十二月月底的某一天,下午五點鐘左右的黃昏時分,東京T•M株式會社職員,法學士湯河勝太郎,正沿著金杉橋的電車路 溜達著往新橋方向走去。

「打擾了,十分抱歉。請問您是湯河先生嗎?」

他走到橋當中的時候,有人從背後跟他打招呼。湯河回頭看去,一位素不相識、風度翩翩的紳士,脫下頭上的圓頂硬禮帽,正在畢恭畢敬地給他行禮,隨即又走上前來。

「不錯,鄙人正是湯河……」湯河顯出了些許與生俱來的老好人一般的謙卑和惶恐,眨巴了幾下小眼睛,然後像應對他公司里高層幹部似的,用戰戰兢兢的口吻做出了回應。因為,這位紳士的人品和氣度,簡直與他公司的高層幹部一般無二,所以只看了他一眼,那種「在大街上跟人亂打招呼的粗漢」之感剛要冒頭,就立刻縮了回去,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工薪階層的本相來。這位紳士脖子上圍著海獺皮的衣領,上身穿著如同西班牙犬毛一般的、毛茸茸的黑色玉羅紗 外套(估計外套裡面穿著的是正宗的晨禮服),下身穿著條紋長褲,手裡拄著根帶有象牙球柄的文明棍。是個膚色白皙,四十來歲的富態男士。

「非常抱歉。鄙人深知在這裡突然叫住您是極不禮貌的。這是我的名片。其實,我拿著您的朋友,法學士渡邊先生的介紹信剛去過您的公司。」

說著,紳士遞上了兩張名片。湯河接過名片湊到路燈底下一看,其中一張無疑是他的好朋友渡邊的,那上面還有渡邊手書的一行字:「茲介紹友人安藤一郎。彼乃余之同鄉,多年好友。彼欲調查奉職於貴社之某君行狀,望予以接待並協助之。」

另一張名片上則印著:

私家偵探 安藤一郎

事務所 日本橋區蠣殼町三丁目四號

電話 浪花五〇一〇號

「如此說來,您就是安藤先生——」說著,湯河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這位「紳士」。

「私家偵探」——這可是個稀罕職業啊。雖說湯河也知道東京已開出了五六家偵探所,可真正遇見偵探,今天還是頭一回。湯河喜歡看電影,所以他時不時地會在銀幕上看到西洋的偵探,而他覺得日本的私家偵探,其派頭似乎要比西洋的還大一些。

「是的。鄙人就是安藤。聽說您在貴社的人事科工作,所以想就友人名片上所記之事前去拜訪。剛才,鄙人已去貴社請求會面了。百忙之中打擾您真是過意不去,您看,您能多少抽一點時間出來嗎?」

「紳士」說起話來似乎也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字字句句透著金屬聲,鏗鏘有力。

「沒問題,有空的。我這方面可隨時奉陪……」知道對方是偵探後,湯河就把第一人稱從「鄙人」改成「我」了。

「只要是我知道的,有問必答。可是,您這事兒真有那麼急嗎?要是不那麼緊急的話,是否可以留到明天再談?當然了,今天談也可以,只是在這大街上說話,是不是有點不合常理……」

「言之有理。可是,明天貴社是休息的吧。而要是特地登門拜訪,又顯得太小題大做了些,所以還請您將就一下,我們邊散步邊談吧。再說,您不是很喜歡這麼散步的嗎?啊哈哈。」

說完,「紳士」哈哈大笑了起來,用的是政治家裝模作樣時常用的那種「豪爽」的笑法。

湯河的臉上呈現出了十分明顯的為難之色。因為,他口袋裡正放著剛從公司拿到的工資和年底獎金。這筆錢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金額,所以他覺得今晚的他,是頗為幸福的。他本想馬上去銀座,買妻子早就纏著他要的手套和披肩——與她那俊俏的臉蛋相得益彰的厚實皮貨——然後早早回家,好讓她高興高興——他剛才散步時就正想著這樁美事呢。可現在倒好,突然冒出個素不相識的安藤偵探來,不僅破壞了他的美妙遐想,還讓他感覺到今晚難得的幸福都有可能要泡湯。這些暫且不論,這傢伙雖說是偵探,明知人家喜歡散步,還特地從公司趕了來,這就十分討厭了。再說,這傢伙又是怎麼認得自己的呢?一想到這兒,湯河感到極不愉快,甚至有點生氣了。

「您看怎麼樣?鄙人並不想佔用您許多時間,能稍稍配合一下嗎?鄙人也是為了要較為深入地調查一下某個人的情況,考慮後認為比起到貴社去拜訪來,或許在這大街上反倒更方便些。」

「哦,是嗎?那就一起走走吧。」湯河沒辦法了,只得與「紳士」肩並肩地重新開始朝新橋方向走去。其實,他也覺得「紳士」的話不無道理,倘若他明天拿著偵探的名片找上門來,的確會有點麻煩。

邁開腳步之後,「紳士」——偵探就掏出雪茄煙抽了起來。並且,在走出百十來米的當兒,他光抽煙,不說話。於是不用說,湯河便覺得自己有些被愚弄了,心裡不由得煩躁起來。

「好吧,那我就聽一聽您有何貴幹吧。您說想調查一下鄙社某員工的情況,那麼究竟是誰呢?我是打算知無不言的……」

「當然,您一定是十分了解的。」說完,「紳士」又一聲不吭地吸了兩三分鐘的煙。

「我估計,那人是要結婚了,所以人家要調查一下他的為人處世吧。」

「是啊。您真是明察秋毫。」

「我乾的不就是人事方面的工作嘛,這種事對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那人究竟是誰呢?」湯河像是要激發起自己的好奇心似的問道。

「這個嘛,倒有些不太好說出口。呃,還是老實說了吧。要調查的人,就是您。就是說,有人委託鄙人了解一下您的情況。我認為與其通過別人轉彎抹角地去打聽,還不如開門見山地直接問您更爽快些,所以就來打擾您了。」

「可是我——或許您已經有所了解吧,我已經成家了呀。您確定沒搞錯嗎?」

「不,沒錯。我知道您已經有夫人了。可是,您尚未完成法律意義上的婚姻手續,對吧?並且,您是想儘快地完成這一手續,事實是這樣的吧?」

「哦,明白了。您是受內人娘家的委託,奉命前來調查我的,是嗎?」

「礙於職業規矩,鄙人不便透露客戶的信息。既然您已經有所察覺,那就請您不予深究了吧。」

「嗯,可以啊。反正這也是無所謂的事情。既然是關於我自身的情況,那請您毫不客氣地問吧。比起間接調查來,我也更樂意接受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我還應該感謝您採取了這種方法。」

「哈哈,『感謝』二字就不敢當了。關於結婚對象的身世調查,我(『紳士』也將第一人稱從『鄙人』改成『我』了)也總是採取這種方法的。只要對方有著一定的人格和社會地位,肯定是開誠布公地直接調查比較好。再說,有些問題也只有本人才能予以回答。」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湯河十分爽快地予以贊同。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內心又「多雲轉晴」了。

「不僅如此,我還對您的結婚問題寄予了諸多的同情。」

「紳士」瞟了一眼湯河頗為欣喜的臉蛋,笑著繼續說道:「為了讓您夫人入籍 ,您夫人必須儘快地與她娘家和解啊。如若不然,只能再過三四年,等您夫人滿二十五周歲了。可是,要達成和解的話,讓對方理解您這個人,要比您夫人轉變態度更為重要。這是事情的關鍵所在。我自然會為此事儘力的,也請您基於此目的如實回答我的提問。」

「明白,明白。所以請您不用客套,儘管問吧。」

「好吧,據說您和渡邊君是同年級的同學,於大正二年大學畢業,是吧?先從這兒開始問起吧。」

「是的,是大正二年畢業的。畢業後,我馬上就進入了現在的這個T•M會社。」

「沒錯,畢業後您立刻就進了現在的T•M會社。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那麼,您跟您的前妻是什麼時候結婚的?我估計也是進入公司的同一時期。」

「是的。九月份進入公司,十月份結的婚。」

「那就是大正二年的十月了(說著,『紳士』開始扳手指頭計算起來),如此說來,你們正好一起生活了五年半啊。您前妻因患傷寒而過世,應該是在大正八年四月份的事情。」

「嗯。」湯河嘴裡應著,心裡卻開始犯嘀咕了:這傢伙嘴上說不通過別人間接調查我,其實已經調查得夠多了嘛。於是他的臉上又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據說您非常愛您的前妻。」

「是啊,我是很愛她的。可是,這並不是說我就不能以同等程度來愛現在的妻子。當然,她去世那會兒,我十分哀傷,所幸的是,這種哀傷也並非多麼地難以治癒,其實也就是在現在的妻子幫助下治癒的。因此,即便是從這方面來說,我也有義務必須儘快地與久滿子——久滿子是現在的妻子的名字,想必您也早就知道了——正式結婚的。」

「那是自然。」對於他這一番感情充沛的表白,「紳士」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隨即便說,「我也知道您前妻的名字,是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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