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質被扣押 。納爾遜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工作五個星期了。普露·特里莎懷孕七個月,腰粗得像房子,大房子里的房子,身穿斯潘德克斯 孕婦裝和他送給她的老爸舊襯衫,在姥姥的房子里晃來晃去。她從衛生間走下過道的台階,能把過道里的光線擋得乾乾淨淨,在廚房儘力幫忙則經常失手打破盤碟。家裡現在有五口人,他們只得臨時使用姥姥保存在那個中凸櫥櫃里的細瓷器,普露失手摔碎的碟子就是一個細瓷。儘管姥姥沒有多說什麼,不過你看得出她的喉嚨變色的樣子,這事對她來說非同小可,這種東西對於上年紀的老婦人來說一向是很在意的,那些碟子是他和弗雷德五十多年前一起去克勞爾商店買來的,那時候有軌電車在韋澤街上來來去去,每七分鐘一趟,布魯厄還是一個人氣很旺的地方。

納爾遜對普露難以容忍的是,普露愛放屁。普露肚子很大,睡覺不方便,只好在床上仰躺著睡覺,打呼嚕很厲害。一點輕微但令人煩躁的聲音他都受不了,躺在那間正面屋子裡,街燈的光線在窗戶帘子邊煩擾,汽車在下面的馬路上轟隆隆開過。他懷念房子後面他那間靜悄悄的舊屋子。他不清楚普露是不是患有人們所說的中隔偏差毛病。直到把她娶回家,他才注意到她的鼻子眼兒兩個不一樣大:一個比另一個稍微窄一些,彷彿她那生有雀斑的薄薄的尖勾鼻子還十分柔軟時在阿克倫被擰歪了。還有,普露晚飯吃過剛過一個小時就總想早早睡下,可外面車輛來來往往,他一心想到外面去走走,到休閑酒吧喝兩杯啤酒,或者到422號道路旁的那家小型超市結識幾張新面孔,因為整天在車場晃來晃去和老爸周旋,下班回家後還得和老爸進行更多的周旋,他都快憋死了,瞧老爸那個大腦袋在天花板下蹭來蹭去,他那發傻的懶洋洋的聲音對什麼都說一不二,如果聽他說下去,他就會把納爾遜按在座位上,神經兮兮地看著他,眼色嚴峻中略帶笑意說:我說過這話嗎?這時候他一準認為他說過什麼好玩的事情了。老爸的麻煩是他和女人們相處時間太長,媽媽和姥姥為他包辦了一切。除了你眼看著行將就木的查利和那些一起打高爾夫球的粗人,他和別的男人都處不來。這個世界上也只有納爾遜似乎認清了哈利·安斯特朗是多麼臭不可聞,那種臭烘烘的壓力往往讓納爾遜想大喊大叫,他的老爸走進屋子身高體大,擋人視線,賊頭賊腦,根本就是一個殺手,他那相當兩個人的大塊頭會令他身價倍增,會讓他的親生兒子引以為傲,如果他能懂得不露兇相如何表現得當的話。老爸不再喜歡做出氣洶洶的樣子,那種氣洶洶樣子過去是令人尊敬的,他過去不在乎外界如何看他,比如他把斯基特帶到家鄰居如何看他,他當時具有打籃球留下來的不管不顧的模糊信念,或者在眾人寵幸中長大而具有的信念,或者他經常對人說「我操」而具有的信念。那種活力一去不復返了,留下來一個大塊頭的活死人,壓在納爾遜的胸上。他試圖向普露解釋這一切,她聽,可是她並不理解。

在肯特大學時,普露身段苗條,挺直,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她那頭很長的紅頭髮如果沒有像熨過一樣平直地飄在身後,那就巧妙地盤在頭上。五點鐘左右去洛克威爾辦公樓新建的部分與她會面,一個苦苦應付學業的大學生,帶著這個大他一歲的上班女子離開打字機、文件和明亮的冷色燈光,他覺得自己身價倍增的樣子;行政辦公大樓好像是世界真正事務的一片天空,矗立在他每天鑽來鑽去的課堂隧道之上。普露沒有這種虛假的念頭,不知道那些死人的名字,那些虛無的死人的名字,只能談論眼下或者別的什麼、電影、唱片、電視節目以及日常工作中的各種醜聞,誰哭天抹淚了,誰被某個院長提出猥褻的非分要求了。另有一個秘書上班期間便讓一個她不大喜歡的上司搞顛了,可是對她自己的生活和身體卻聽之任之,納爾遜想到普露也可能是這樣的女人不禁熱血涌動,賓夕法尼亞州的生活本是嚴格的,在這裡卻很寬鬆,聽任人們隨波逐流,為所欲為。他真的感到熱血涌動,普露生活態度是那麼隨意,總是那種無所謂的樣子,與她相隨而行,她的香水味撲鼻,她衣服上也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在那些所有的樹下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論肯特大學,比如學生中心綜合區那些體育館和世界上最大的校園公共汽車路線,又比如大量的攪亂人們記憶的流言蜚語,讓人們忘記州立肯特大學唯一名聲大作的事件,即一九七〇年五月四日國民警衛隊員從布蘭科特山開槍射擊的慘案 。按照納爾遜當時的看法,國民警衛隊員可以開槍打死所有那些沒有腦子的傻瓜。一九七七年,肯特城抗議活動不斷,納爾遜呆在自己的宿舍里不為所動。他不認識普露。在清水街的一個酒吧里,普露結交上了第三個白俄羅斯人,向他講述了她自己成長的可怕故事,挨打受罵,父親長期不在家裡又說不清道不明,後來是她的姐姐成人後的性方面的糾纏行為,而且開始大鬧家庭。他的經歷比較起來似乎蒼白得多。普露讓他感到自己生活得比別人好。他認識很多學生,包括梅勒妮,他覺得和他們在一起總是受嘲弄,好像在做什麼他不想參加的遊戲,可是和這個女秘書普露·魯貝爾在一起,他沒有感覺到受到嘲弄。他們在許多事情上所見略同,尤其是基本的事情。他們知道說到底這世界是蠻橫無理的,沒有當老爸的保護你,他們兩個在某種意義上是孤單的,不會被有些青年理睬,這些人只知道在各種體育運動隊里胡鬧,或者充當各種激進分子,或者參加啦啦隊或者經營自己的事情,等等。納爾遜把這一切看得毫無價值,因此對普露的態度開始嚴肅起來。他們開著普露的車到阿克倫北部的工人聚會的酒吧,在膠合板小隔間的吧桌邊相對而談——普露自己有一輛車,一輛鹽鹼腐蝕得斑斑駁駁的舊普利茅斯勇士車,車的前擋泥板飄得像一面旗幟,這是他喜歡普露的另一個原因,因為她還能夠開著這樣一輛醜陋的老破車,而且是用工作掙來的錢購買的——納爾遜因此說汽車看樣子很好。就這個社會來衡量,她知道他的地位高出一層。而按照當地地理這種環境來衡量,她的地位也高出一層。她不僅有車,還有一處寓所,小是小,可是她自己的呀,有火爐可以做她自己的晚餐,放一張唱片聽音樂後她還能給他倒一杯酒喝。從他們第一次約會開始,不算梅勒妮和她的那些爭取民主的熱心朋友在一起胡鬧的場合,普露都會把他帶回她在名叫斯托鎮的公寓,用不著挑明了說,他們倆都很想上床做愛。她來高潮了就一次次快速推動,把他夾得緊緊的,確保他自己高潮到來。他以前搞過別的女孩,但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們高潮來了沒有。和普露睡覺,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會叫喊出來,甚至小小地急速扭動身體,如同一條魚搖擺著身子游向混濁湖水的水面一樣。事畢,給他做點什麼吃的,她會光著身體走來走去,她的頭髮垂落在她的背後,長及她的脊樑的第六段脊骨,儘管公寓院子對面許多窗戶都能看見她的身影。管他是誰?有些夜晚他們出去娛樂,實際上,她還喜歡讓別人看見她在跳舞的亮點下跳舞,而且在私下裡她會讓他從各個角度欣賞她,她那光滑的大身子像是玩具娃娃的身體,臂膊、腿和頭你安裝在哪裡就呆在哪裡。儘管這些在別人來說隨隨便便就接受下來了,可是納爾遜對所有這一切卻感激不盡,而納爾遜的態度在她的眼裡加大了價碼,把他緊緊鎖在心田,珍貴得永遠不會鬆手讓他離去。

現在,她整天坐在家裡和姥姥有時和媽媽看下午的肥皂劇,先是十頻道的《尋找明天》,然後是三頻道的《我們生命的日子》,隨後又回到十頻道看《世界在轉變》,再到六頻道看《一生一世》,又回到十頻道《嚮導燈光》,納爾遜早在她們讓他到車場去工作前的那些日子就知道這個慣例了。現在普露因為嬰兒在她肚子里佔了地方總愛放屁,失手打碎東西,並且說他的父親好得無可挑剔。

他給她講貝姬的事兒。他給她講吉爾的事兒。普露的回答總是:「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對我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兒。對他來說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他都忘到腦後了,這個愚蠢的臭狗屎,你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早忘掉了。他對你干過的事情,他都能輕易忘掉。他對媽媽干過的事情簡直難以相信,我對這些也許連一半都不知道。他總是沾沾自喜的樣子,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對這點反感透了。如果我能只有一次讓他明白他自己是臭狗屎,那我也許就罷休了。」

「這樣到頭來會有什麼好處呢,納爾遜?我是說,你父親不會十全十美,可誰能十全十美呢?至少他每天晚上都呆在家裡,這點連我過去都做不到。」

「他沒有那個膽量,這才是他呆在家裡的原因。你真以為他不想每天夜裡到外面去追女孩子嗎?只用看看他過去看梅勒妮的樣子吧。把他拴在家裡的並不是什麼媽媽的偉大愛情,聽我說沒有錯。拴住他的是車場。媽媽現在手裡拿著鞭子呢,並不是她自己有什麼吸引力。」

「喂,親愛的。我看你父母親的樣子,彼此是相愛的。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這麼長時間,他們中間一定有感情的。」

納爾遜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就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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