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個周末充滿騷動和流言,一旦過去,這個夏天還不算太壞;汽油排隊再也沒有長得前不見首後不見尾。斯塔夫洛斯說石油公司眼下得到了他們想要的高價,政府告訴他們要降溫,否則將面臨超額利潤稅。梅勒妮說世界將回到自行車時代,像紅色中國已經做到的那樣;她用餐館女招待的工資給自己買了一輛十二速富士牌自行車,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騎著自行車環山而行,順山而下,她那栗色鬈髮隨風飄拂,穿過城景公園進入布魯厄。七月行將結束,迎來一個破記錄的炎熱星期;報紙上登滿了高溫的統計數字,還把世紀之初韋澤廣場熱脹扭曲的電車軌道的模糊照片刊登出來,因為當時天氣高溫難耐。這樣的炎熱從我們體內往外發作,和我們的衣服作對;我們想掙脫出來,在海邊或者大山裡尋找另一個自己。只有熬到八月份,哈利和詹妮絲才能到波科諾斯歇暑勝地,斯普林格家在那裡有一所別墅,七月份他們租給別人使用了。整個布魯厄地區,空調機都在往天井和通道里滴水。

在這樣一個炎熱難耐的下午,儘管哈利的克羅納花冠車還在修理車身,可他還是從售車場借了一輛折價收購的卡普里斯車,驅車駛向西南方向的加利利。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他穿過了一所所砂石房子,一塊塊玉米地和一家水泥工廠,看見一個指引天然岩洞(天然岩洞和不久以前的樣式不是大不一樣了嗎?)的廣告牌,隨後又看見一個廣告牌上貼著一張留鬍子的阿門宗教教徒大剪貼畫,在推銷「地道德式瑞典冷盤」。加利利是人們所謂的繩形小鎮,沿山腰修建了一窄條房舍,鎮這頭是一個飼料商店,鎮那頭是一家拖拉機代銷點。中間矗立著一所舊木結構酒店,二樓修蓋了深深的過廊,一樓是一個翻蓋過的餐館,餐館的一個窗戶粘滿了信譽卡,吸引來自巴爾的摩大巴旅遊者,其中多數是黑人,天知道他們在那些粘貼物上能看見什麼。一夥本地年輕人在這個雷克斯奧爾酒店前晃來晃去,你在農場鄉下過去是永遠看不見這種現象的,因為他們要干雜七雜八的活計,忙得不可開交。附近有一個舊石頭馬槽,一溜黑漆拴馬樁,一家門面光滑的新銀行,一個交通環島,上面有一個紀念碑,哈利想不出來紀念碑為什麼而立;在田地邊緣一個街區頂頭的人行道上,還有一個磚砌的小郵局,門前掛著銀光閃閃的「加利利」牌子。郵電局的那個女人告訴哈利,努尼梅克農場在二號道上。根據她告訴哈利的地理特徵——一塊菜地、一個長滿柳樹的池塘和一個臨近路邊的雙層青草貯藏窖——哈利在紅土水地和窪地探索道路,只見到處都是綠瑩瑩的草木,無情的植被不僅侵佔了硬化的腐蝕的路基,蓋住了光滑的表面,而且還讓路基長出了一簇簇一片片的野豌豆和忍冬秧,讓獃滯的炎熱的空氣里充滿一層蒸發的水汽。

兔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在路上開車慢行,辨認住戶的郵箱;但他只是十幾年前在布魯厄城中心偶然碰見魯絲時得知她住在這一帶,如今對她的新名字一無所知,而一個月前那個姑娘在他的展銷廳登記簿上又不願意寫下她的名字。他目前所有的線索,姑且算那個姑娘是他的女兒,除了知道努尼梅克是他女兒的鄰居,魯絲還提到她丈夫在經營農場之外,還經營一個校車車隊。魯絲的丈夫比魯絲年齡大,哈利估計現在應該去世了。校車不會停放在住房周圍。這段路邊的郵箱標著布蘭肯比勒、穆特和拜爾。要把這些名字和住房對上號並不容易,因為住房隱藏在深處,樹木環抱,家家通道的盡頭都是綠草和泥濘。開著一輛紫紅色卡普里斯車沿路緩緩行走,哈利覺得很扎眼,儘管在這大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出來看他。這些厚牆房子把它們的居民保護起來,這樣熱浪翻滾的大下午,熱得沒法幹活兒。哈利隨便開向一個通道,在兩所住房之間的一塊踏平的有車印的地方停下調頭,他路過豬圈時幾頭豬呼嚕呼嚕叫喚起來,一個胖女人從一戶住家走出來。她比魯絲矮,比眼下的魯絲年輕,烏黑的頭髮緊緊紮起來,戴著一頂門諾派教徒 帽。他招了招手,繼續開車。這是布蘭肯比勒家,他把車又開上馬路時從郵箱上看見了姓名。

另外兩家住戶離大路更近一些,他想步行走過去。他在路肩 一個加寬的地方把車停下來,這裡到處是人字形拖拉機輪胎印子,軋得很瓷實。他跨出車來,遠處布蘭肯比勒家豬圈濃烈的發甜的惡臭味兒向他撲來,周圍好像一片寧靜,他耳邊迴響著蟲子持久的乏味的嗡嗡叫聲,也算一種鄉下風景的一種底色吧。仲夏開花的野草、菊花、安妮女王飾帶花 和菊苣花在路邊盛開,他走向路基的一路上花草不停地抽打他的褲腿。他身穿嗶嘰布推銷員夏裝,在草木的掩護下穿行,構成樹籬的漆樹、黑橡膠樹和野櫻桃生長茂盛,櫟葉毒漆樹間雜其間,葉子像情人節賀卡那麼大,藤條爬向樹梢,把樹死死纏住。一堵毛坯砂石砌的坍塌的舊牆隱藏在這道樹籬里,舊牆和樹籬幾乎互不干擾。來到一個車輪碾開的缺口,他停下來觀看下面的一片建築物——馬廄和住房、石棉板雞棚和板條玉米棚,顯然已經廢棄不用,還有一座新修的水泥建築物,屋頂是波狀的交疊的玻璃纖維板。這個建築物看上去像車庫。住房的屋頂上豎著一根氧化發綠的避雷針,還有一根H形電視天線,很高,足以接收到這個地區以外的信號。哈利只打算觀察一下,看看這處建築和佔滿比鄰的草木叢生的斜坡的努尼梅克農莊關係如何,可是這處建築里什麼地方傳出來很輕的丁當聲,一條小河流向一個也許曾經用來養鴨的小水塘,柴垛和草場之間的一塊荒地上亂糟糟地放著幾個舊拖拉機車座輪軸,還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馬槽,這些動靜像一種音樂引誘他向下走去,腦子裡一邊緊張地編造託詞,以防走近時有人盤問好信口說出。這個散亂的農莊讓人覺得是女人經管的農場,需要有人幫助一下。一種胡思亂想的期盼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一時間壓住了周遭蟲子的嗡嗡鳴叫。

隨後他看清楚了,在馬廄後邊,樹林在向一塊曾經空曠的地方蔓延,漆樹和雪松是主要樹種:一輛校車的黃色破殼兒。校車的車輪和窗戶都沒有了,駕駛室的扁平蓋子已經揭掉,露出一個空間,發動機也早拆掉;不過宛如一艘遇難的西班牙大帆船讓人看到了一個帝國,一個校車隊的東家過世了,但是留下了他的未亡人,撫養著一個私生的女兒。兔子腳下的土地好像在移動,帶著另一個已經長大的公民,向死者的墓穴靠近。

哈利站在曾經是一片果園的地段,只見七倒八歪的蘋果樹和梨樹在這時節還從斷樁殘枝上生長出嫩綠的枝條。太陽很毒,可是果園野草的根部水汽很大,把他的羊皮鞋濕透了。如果他再向前走幾步,他便會暴露無遺,從住戶窗子後面很容易看見他。房子里有聲音,他現在聽得清楚,雖然那些聲音里有那種模糊而穩定的絲絲拉拉的響聲,應是收音機和電視機里傳出來的。再走幾步,他便能聽清楚這些聲音。再走幾步,他便會走上那片草坪,站在藍色凹槽柱上那個重心有些偏離的石膏鳥浴池旁邊了,然後他將會勇敢地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在低矮的水泥門廊落腳,把門敲響。前門深深地鑲在石頭門框里,門上的綠漆需要重新刷了。屋頂的混合材料瓦破碎了,窗戶上懸掛的滾軸遮簾老舊了,整座房子透露出那種貧窮的酸氣。

倘若魯絲聽見他敲門做出回答,那麼他應該對她說些什麼呢?

嗨,你沒準都記不得我了吧……

天吶。我倒巴不得呢。

別,等等。先別關門呀。也許我能幫幫你。

你怎麼會發善心想到幫助我呢?出去。說真的,兔子,我一看見你就感到噁心。

我現在有錢了。

我不需要錢。我不想要任何沾上你的臭味兒的東西。我需要你的時候,你跑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可是我們一起看看眼下的情況吧。我們的那個姑娘在這裡——

姑娘,她長成女人了。難道她不可愛嗎?我感到無比自豪。

我也自豪。我們應該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了不得的基因啊。

別他媽的抖機靈。我在這裡苦守了二十年,你到哪裡去了?

這話沒錯,他本來可以想辦法找到她,他早知道她就住在加利利一帶。然而,他沒有。他過去不想面對她,面對她的複雜而遭譴責的現實。他想把她留在腦海里,剛剛把她搞顛,讓她身心滿足,在他身上用一個胳膊肘支起身子,白白凈凈,赤身裸體。他就要漸漸進入夢鄉時,她為他弄了一杯水喝。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她,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懂得了愛,經歷了那種自我如同雲團一樣的膨脹,這種自我膨脹讓我們又成了嬰兒,度過的每一分鐘只具有了一個簡單的激動人心的目標,如同他膝蓋周圍的這些野草的細葉和它們自己的良種殼兒暗中關照一樣。

下面響起砰然的關門聲,不是他能看見的這座房子的前後牆傳出來的。一個調門很高的聲音喊叫起來,如同我們對寵物講話慣用的腔調。兔子退避到一棵小蘋果樹後邊,樹小得無法把他遮擋住。由於他急於看一看,急於更近地靠近他過去的那根離開他依然旺盛生長的神秘枝杈,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