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油就要耗完了 ,兔子·安斯特朗心想,站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的展銷廳那幾面落了夏日塵埃的窗戶後邊,觀看111道路上行走的車輛,較之往常車水馬龍的景象,如今零零落落,受了驚嚇似的。這個他媽的世界快把汽油消耗光了。不過人們不會找他的碴兒,眼下還不至於,因為在那條路上雜七雜八的車流里,還沒有一輛能和他經營的豐田汽車相比,各種服務成本低廉,公里數卻跑得更多。看一看四月份的《消費者報道》吧。客戶走進來,他不得不開口宣講的就是那一套。他們真的進這裡來,而外面那些人都快要瘋狂了,他們知道風行一時的美國開車熱已接近尾聲。汽油加油站每加侖賣到了九十九點九美分,到了周末百分之九十的加油站都會關張。賓夕法尼亞州的州長呼籲把加油量限定為五美元,把急急慌慌加滿油箱的狀況阻止一下。貨車司機們弄不到柴油,便沖著他們的貨車開槍,在位於波茨維爾收費站一帶的玳璊德縣剛剛發生了一起事件。人們都瘋狂起來,他們兜里的美元就要爛掉,大把大把往外掏,好像明天不復存在了。他告訴他們,只要他們買一輛豐田,就可以把美元變成日元。他們相信了他。一九七九年開始的五個月裡面,一百一十二輛嶄新的豐田車和二手豐田車銷售出去,另外還賣掉了八輛科羅拉花冠車,五輛克羅納花冠車,包括一輛豪華款旅行車,還有那款據查利說來活像拉皮條用的豪華車的賽利卡,六月的前三個星期里也已到貨,每售出一輛平均毛收入高達八百美元。兔子發了。

他擁有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布魯厄地區有兩家豐田汽車代理商,他的車行是其中一家。也可以說,他和妻子詹妮絲擁有公司的一半股份,斯普林格老頭子五年前過世後,詹妮絲的母親貝茜坐享了另一半股份。不過兔子覺得他儼然是這個銷售公司的主人,日復一日在展銷廳里張羅,案頭工作和工資表親自過目,西裝革履地在維修部和配件部忙裡忙外,工人們在那裡一身油漬地幹活兒,從燈泡照明的發動機下翻著白眼往上看,像是置身一種人間地獄似的;與此同時,他忙著應付人群,應付公眾,應付總共二十來個僱員中的高手和先鋒,應付十幾萬平方英尺的工作場地,而且每當他站立在前邊,這場地就好像成了他身後的一塊寬闊的影子。那堵人造板牆,真正的梅森奈特纖維板隨意拼裝的薄板牆,就布置在他的辦公室的門的一帶,懸掛著鑲鏡框的舊剪報和球隊照片,其中還有兩幅是全縣十大球員,二十年前那些日子他是一個籃球主角兒——不,掐指算來都二十五年過去了。儘管放在玻璃下面,那些舊剪報仍然在不斷變黃,因為空氣,也因為紙張里殘留的化學成分,一眼看去像是罪孽之人用來著意嚇唬你的那種不斷發黑的腐化色。安斯特朗獨中四十二分。「兔子」帶領佳濟山隊進入半決賽。這些剪報早先是從那間閣樓里拾掇出來的,他已故的父母保存了很長時間,一直壓在剪貼簿里,卻因為膠水干透了,便像蛇皮一樣脫落下來,這些剪報這樣張貼出來,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主意,還附上了那句短語:代理商的名譽是領頭人的影子。弗雷德去世前早已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在哈利身上下足了功夫,把他推到了領頭人的位置。一想到死去的人,你由不得會心存感激。

十年前,兔子做活字排版工人時被解僱,和詹妮絲言歸於好,詹妮絲的父親帶著他做推銷員,五年把他調教出來後便撒手西去了。誰會想到那樣一個一天起來忙忙碌碌的小老頭兒在遭受大面積冠心病的折磨?高血壓:他的心臟舒張多年來一直在一百二十次左右。喜歡吃鹹的。也喜歡談論共和黨,可尼克松 讓他無話可說,這下他到了一觸即潰的邊緣。實際上,他在福特任內還硬撐了一年,不過他的臉皮越來越緊,臉頰骨和下巴骨硌出來的紅斑越來越紅。哈利在弗雷德入殮後仔細俯視他的面相,看到死亡早已一步步逼來,死去的弗雷德沒有多少變化。看看詹妮絲和她母親哭天喪地的架勢,你會以為這位入土的人既有王子的勇猛,也有摩西 的風範。或許是已經掩埋過自己的父母,哈利還頂得住。他俯身打量,看見弗雷德的頭髮梳錯了方向,並沒有別的感覺。死者的非凡之處,是他們把生存空間騰出來了。

斯普林格老頭子依然四處奔波時,售車場的生活是苦澀的。他沒白沒黑地經營,就是在冬天夜裡111道路上掃雪機都不活動了,他還是讓展銷廳開著,總是辛苦地扯起那種尖聲尖氣的雜耍解說人的嗓子,介紹銷售標準和可憐的利潤和顧客服務以及技工是不是在某輛舊汽車的方向盤上留下指印或者在煙灰缸里留下一個煙頭兒。他在售車場轉悠時,好像他們都在努力撐住斯普林格費盡全部時間和精力想像出來的一個大外殼兒,那就是理想的斯普林格汽車商行。他去世了,那個大外殼兒就成了哈利自己的了,鬆鬆垮垮勉強支撐著。今非昔比,他成了售車場的頭兒,他喜歡這裡,清一色瀝青鋪地,印在小冊子里的新車甚至味道撲鼻,對豐田汽車好話說盡的郵件來自加利福尼亞,洗滌劑洗過的地毯鋪到牆根,發黃的籃球業績掛在牆上,並排的還有基瓦尼斯俱樂部、扶輪俱樂部以及商會的徽章,高架子上擺放的各種獎盃是公司贊助者少年棒球聯合會各隊贏得的,負責宣傳和接待的姑娘們給這塊充滿呆板與寧靜氣息的男性地盤帶來異性活力,在老米爾里德·克勞斯特帶領下走來走去,小小名片上印著哈羅德·C·安斯特朗的字樣,頭銜是銷售總代理。領頭的人啊。群體的中鋒,儘管他過去只是打前鋒的。對哈利來說,這地兒有一種膨脹感,站在那裡撐滿了自己的殼子,拋下一個大影子。汽車自己賣掉自己,這是他的哲學。豐田汽車的電視廣告一直在外面播放,一刻不停地對人們進行攻心戰。他喜歡成為所有這一切的一部分;他喜歡大傢伙兒沖他點頭,因為從中學開始大傢伙兒看見他就像一堆糞土,壓根兒沒有把他當回事。扶輪俱樂部和商會會所的其他人竟然是他當初打籃球的對手們,或者是他們相貌醜陋的小兄弟們。他喜歡鈔票刷刷地往裡流,他在自己的眼裡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個子,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或兩英寸十五英分,腰圍達到四十二英寸,克勞爾商店的那個服裝推銷員試圖告訴他這個尺寸時他還提著氣,而且推銷員的手指也把軟尺拽得緊緊的。他過去喜歡照鏡子,現在卻看見鏡子就躲開。他的臉遠不是過去的樣子了,在光滑的球隊集體照片里,他留著平頭,尖下巴,懶洋洋兇巴巴的杠頭青年的眼神兒,原來那張臉跟現在這張臉相比,彷彿一輛汽車散熱器的鍍鉻格柵與整個車頭外加擋泥板的關係。他的鼻子依然小而直,他的眼睛也許不那麼懶洋洋的了。他留著生意人的頭型,蓬鬆松的滿滿一腦袋,不僅遮擋上了他的耳朵尖,而且還把他正在脫髮的鬢角覆蓋上了。他不喜歡反傳統文化,又是吸毒又是逃避兵役的,不過他卻喜歡適當地把頭髮留長一點,別像舊時的大兵刷子頭,他喜歡讓頭髮自然地蓬鬆起來。照著刮鬍子鏡子,看得見他的下巴頦兒軟塌塌的垂皮和鬆弛的紋路交織在一起,一點禁不起細細端詳了。不管怎麼說,生活還是愜意的。這話是過去人們慣常掛在嘴邊的,他小時候聽了總是捉摸不透人們的話里到底是什麼意思。

昨天夜裡,布魯厄以及周邊地區下了一場冰雹。冰雹像大理石塊兒一樣在稍顯傾斜的前院亂蹦亂跳,把城裡商業區支撐著閃爍的霓虹燈的鐵皮牌子敲打得丁咣作響;隨後便是一場暴雨,水坑連連,在黎明的朦朧之色映襯下如同磐石。然而,天大亮時微風習習,金光點點,售車場上成片的成條的瀝青在下午晚些時候乾爽起來,畢竟這是六月里最漫長的星期六,歷夏的第一個星期六。一般情況下,每逢星期六,111道路上購物者雲集,在過去栽種玉米、黑麥、西紅柿、圓白菜和草莓的田地里踩出來的步行道上搶購東西。公路的對面,隔著四條水泥鋪路的巷子和那道遭受了一次又一次遺忘的事故碰撞的中間鋁隔板,是一幢低矮的建築物,表面覆蓋了一層深色的缸磚,哈利在早些年還看見過那幢建築物的框架用膠合板乒乒乓乓搭建的情形,曾經是一大溜經營不善的餐館,而現在當作飲食車使用,尤其燒烤外賣食物。這飲食車今天也顯得清靜。那邊閑地上散扔著一些壓癟的紙盒,一棵孤零零的樹,一棵灰頭灰腦的槭樹,依溪而生,只是溪流已經成了一條純粹的陰溝。在槭樹的枝杈下面是一張棄之不用的野餐桌子,緊挨著餐館擺放在廚房門口的是那個滿滿當當的垃圾大鐵桶。那條臭水溝就是一條界線,水溝那邊是一塊農田,已經賣出去了,不過仍在等待開發。從遠處望去,這棵老槭樹有模有樣,好像總是對哈利形成一種魅力,他卻不得不視而不見。

哈利從落滿塵埃的窗戶旁邊轉過身來,對查利·斯塔夫洛斯說:「那邊人們慌不擇路的樣子。」

查利從他正在整理文件的寫字檯前抬起頭來,那是一份銷售單,包括他們昨天終於以兩千八百美元倒出手的一九七四年生產的海鱷8NV—1型。沒有人想要這些老油耗子車,可是你還得拿它們來做生意呀。查利專門經營二手汽車。雖說他在斯普林格汽車行呆得時間比哈利長兩倍,可是他的辦公桌子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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