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梗

到了六月中旬,成了野草的天下:牛蒡和菊苣沿著111號公路兩旁石砌的幹路肩豎立著,高達三英尺,那道苦苦掙扎的小小的紫杉樹籬原本想裝點裝點斯普林格車行展覽櫥窗的底部,現在馬唐和馬齒莧穿過兩三年未換、正在腐爛的樹皮覆蓋層蔓延開來。哈利念念不忘要做的事情不少,其中一件就是給環境美化服務公司打電話,更新覆蓋層,把大約三分之一枯死的紫杉換掉,這些死樹實在難看得要命,活像一口牙掉得七零八落。四車道的公路上車流更密,車速更快,儘管州上仍堅持五十五英里的車速限制,公路對面那家叫「飲食」的外賣餐館已經被一家「必勝客」餐廳所取代,這是眼下布魯厄六七家中的一家。人們在這裡看到的是什麼呢?全是那些麵糰和乳酪做的膠一樣的楔子,你試著咬一口,它就在你臉前拉起了長絲。然而,每逢星期六,處於周末心情中的本尼跑過去,誰要就給誰帶一份回來,哈利要一份義大利重辣硬香腸,只要帶胡椒和洋蔥的,聽我說,不要帶鯷的。那像陷在泥里的小蝸牛。

今天不是星期六,而是星期一,昨天剛過父親節。沒有人給哈利送賀卡。他和詹妮絲看過納爾遜兩次,在費城北那家陰森森的大康復中心參加家庭醫療,那裡滿四處都是欄杆和布告欄,充斥著一種油墨未乾的印刷材料的味兒,讓他想起他小時候上過的底樓的主日學校。兩次都像是圍著廚桌吵架,只不過有了一名裁判,一名消瘦、蒼白的有色女子,戴著一副別緻的眼鏡和一臉做禮拜去的甜甜的笑容,哈利聯想到那種條件較好的費城黑人。他們又翻了一遍老賬——孩子的死,六十年代的那樁亂七八糟的事兒,詹妮絲跟情人出走,吉爾和斯基特乘虛而入,納爾遜死活鬧著跟這個肯特州立大學的秘書結婚,這秘書比他還要高一英寸、大一歲呢,何況還是個天主教徒,莫名其妙地讓小兩口搬進了斯普林格的老屋,老兩口搬了出來,實際上一年有半載住在佛羅里達,這下可倒好,這小子逮住車行跑了野馬;哈利按他的觀點進行解釋,說納爾遜是怎麼被他媽媽寵壞的,那是因為她有種負罪情結,所以這孩子便覺得可以名正言順地生活在虛幻的理想世界,搞同性戀,吸毒,讓老婆孩子破衣爛衫滿四處跑。他說著說著,那位咖啡色皮膚的醫師的笑臉愈加顯得虔誠,耐心,然後轉向其他人中間的一個,納爾遜,或者詹妮絲,或者普露,問他們對剛才聽到的有何感想,彷彿他的話不是描述事實,而是在亂彈琴,最後就匯成吵吵嚷嚷的一場鬧劇。治療醫師們喜歡乾的這一切「說透」、「加工」的手段,使世界上的事實變成了廉價貨;它把人們當時能做出的最好的決定貶成了夢遊,貶成了反射,那是在千千萬萬的先例中「加工」過的,就像多得數不清的脆麥片條兒。他覺得他說啥也是白搭,那些話別人早就說過,沒有多大價值了,於是越來越窩火,到臨了便告訴詹妮絲和普露下次要去她們自己去,反正他再不去了。

哈利站在窗口向外眺望,本尼跑過來問,「父親節你是咋過的?」

哈利倒是樂得回答。「納爾遜的妻子下午把孫子們帶過來了,我在戶外的烤架上給每人弄了一份烤肉。」聽起來倒是理想的美國風味,但顯得底氣不足。首先,他們的那個烤架是個金屬球體,《消費者報道》若干年前說是經典產品,可哈利從來就對它沒有太大的耐心,你必須等煤磚變灰才行。但他害怕等的時間太長,大家都眼睜睜地瞅著生牛肉餅半天烤不熟,孩子們簡直要被蚊子活吃了,詹妮絲就提出到廚房裡給他們做飯,弄得他更窩了一肚子的火。再說了,孩子們給他送了漂亮的爺爺賀卡,這本來挺好,兩張都出自這個新派美術家加里·拉爾森 之手,此人別人都認為很有意思,但這種千篇一律——兩張都是同一支紅筆簽的名,朱蒂簽名中的「y」有種女孩子氣的花體,羅伊的簽名則是不會寫字的手緊張地亂戳成的一團——表示缺乏計畫,是從飛鷹俱樂部回來的路上在那家雜貨鋪趕著買的。普露和孩子們來時頭髮還濕著,顯然從游泳池裡爬上來沒有多久。她帶來了一盆沙拉,那是她在家裡做好的。

「聽上去蠻好的嘛,」本尼說,還是他那沙啞的小聲氣。

「是呀,」哈利附和了一聲。彷彿他看到的普露頭髮濕著,把一大木盆萵苣和蘿蔔片兒夾在腰上的樣子,他們倆都看得見一樣,於是又解釋說,「我們在那家鄉村俱樂部給納爾遜的妻子辦了個臨時會員證,他們一天大部分時間在那兒游泳。」

「好啊,」本尼說,「她好像是個挺好的女孩,特里莎。很少到這攤場上來,不過我討厭看見那樣一家人日子難過。」

「他們正在想辦法,」哈利說,隨後便換了個話題。「你看公開賽了嗎?」還真該有人出去把從「必勝客」刮過來掛在那排苦苦掙扎的小紫杉樹籬上的包裝紙撿一撿。但他不愛彎腰,又覺得不好叫本尼去撿。

「沒看,我覺得看比賽沒勁兒,」矬墩墩的年輕銷售代理說,口氣比問題所要求的更咄咄逼人。「就是棒球看一兩場我也煩了。你知道,那有什麼看頭?那又有什麼法子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111號公路對面過去有棵偉岸的老楓樹,後來為了擴展它紅屋頂的方便,「必勝客」把它砍掉了。屋頂的形狀像個高統禮帽,有兩個斜面。他應當感謝了,哈利想,在這一小條苦苦掙扎的公路兩旁的商鋪帶中,生意還算興旺。「嗯,」他告訴本尼,並不想爭論,「就是費城名次墊底,你也少不了多少。棒球史上最差的記錄,現在又把兩個老全明星隊員轉讓掉了。貝德羅西安和塞繆爾。再沒有忠誠那檔子事了。」

本尼繼續做自我解釋,其實大可不必。「我嘛,遇到一個好星期天,我倒想自己干點事兒,而不想坐在那裡像個沙發上的土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跟我的小姑娘出去在鄰近的游泳池裡泡泡,或者帶上一家子爬爬山,如果天氣不太熱的話,你知道。」

這種人開口閉口「你知道」:彷彿他們不把你的注意力一直釘在自己的話上,它就會溜掉似的。「那是我過去的做法,」哈利告訴他,隨著普露在腰裡夾大盆的令人不安的形象消失,他也放鬆了,向這個大櫥窗外凝神眺望,又有了他經常有的那種哲學家似的憂傷得愜意的感覺。頭上的那面又大又藍的紙旗上寫著田豐 ,由於太陽曬透了,開始從玻璃上往起翹。「小時候總愛搞點運動,直到最近還到高爾夫球場上去,打幾桿臭球。」

「你還可以打嘛,」本尼說,帶著義大利人的沙啞口音,有點兒上氣接不上下氣。「其實,我敢說你的醫生是勸你這麼做的。我的醫生也是這麼勸我的,鍛煉鍛煉。你知道。我得減肥。」

「我也許該做點什麼,」他表示同意,「保持血液循環。不過,我不知道,高爾夫好像突然臭得不行了。我意識到,在這一方面,我是不會有什麼長進了。過去我們打四人配對賽的搭檔幾乎全搬走了。俱樂部里全成了金髮碧眼、粗壯結實的雅皮士坯子,他們打球全坐車。他們急急忙忙像鬼攆,要趕回去撈錢,所以坐著球車跑,把球場上的草都碾掉了。我喜歡自己背球具步行。你可以增強腿力,揮杆擊球靠的就是腿上發力,信不信由你。腿力。我主要靠胳膊,我知道正確的打法,我從別人身上,從電視上的職業球手身上看得出來,但我自己就是學不會。」

這一番長篇大論內容紮實,搞得本尼坐立不安。「你應當鍛煉鍛煉,」他說。「尤其你還有來歷。」

兔子不知道他說的是最近瞧病的來歷呢,還是他老八輩子以前中學當運動員的來歷。他那些裝在鏡框里經過放大的籃球舊照已經搬出了納爾遜的辦公室,又回到業績欄上方的牆上,儘管都成了玫瑰色。那可的確是他完成的一件任務,不像那正在腐爛的樹皮覆蓋層。安斯特朗獨中四十二分。「施米特離隊時,我的感觸可深了,」他告訴本尼,儘管此人一再說他不是個體育迷。也許他就喜歡用這個把他鎮住,惹得他心煩。他心裡納悶本尼在納爾遜的鬼把戲中參與了多少,但他回來主管攤場時,卻無心或無力將他炒掉。挨過一天,車總會賣掉自己的。尤其是佳美和花冠。誰還會再要什麼呢?

「為了再掙五十萬,」他向本尼解釋說,「他得做的就是在名單上呆到八月十五號。賽季一開始,他剛做完肌腱套手術回來,像個火球,頭兩場就來了兩個本壘打。但正如施米特自己說的,最後到了力不從心的時候。他知道他該怎麼辦。但就是辦不到,於是他面對現實,你得相信他。這年頭兒,這個歲數,他把榮譽看得比金錢重。」

「八次錯,」艾爾薇拉·奧倫巴赫喊道,她深沉的嗓音從她那靠著朝向巴拉圭的那堵牆的工作隔間傳過來,她正在那裡填一輛象牙色的花冠LE銷售單和NV-1表,昨天有幾個小娘們進來要向她買車,她就把這輛車賣給了其中的一個。她們有工作,有錢,就連那些從前呆在家裡生孩子的年輕娘們都是這樣。如果你留個心,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你看見女人有開公共汽車的,有開送貨卡車的。情況糟糕得跟俄國一樣了;下一步我們就要有女採煤工了。保不齊已經有了。這兩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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