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賓州

太陽,月亮,升起,落下:大自然磨損了的車輪在佛羅里達沙灘與大海相會的地方衝撞軋輾,在賓夕法尼亞卻聲音悶了,勢頭軟了,沾滿了泥沙,堆滿了積習。在詹妮絲和哈利十年前弄到手的賓園的那四分之一公頃土地上,靠近鄰居那幢缸磚房的地方,有一棵婆娑的櫻桃樹,他喜歡在四月十號前後櫻桃花爛漫時回來。那時候,北方的棒球比賽也開始了——施米特 在今年的頭兩場比賽中就打出了兩個本壘打,平息了他完了的說法——草地上正有一簇簇大蒜冒出來。木蘭和榲桲正在盛開,連翹正好開放,它快活清涼的黃花步步為營發出召喚,好像突然宣告貫穿每個人生命的秘密活動的湧現。一片紅色蓓蕾的輕霧籠罩著路邊的楓樹,一直穿過新舊開發區邊緣的樹林,樹林到處還有,不過越來越稀。

剛回來的幾天,兔子喜歡開車兜兜風,復甦復甦記憶,看見布魯厄地區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殘留著他的故我的碎片,不禁黯然神傷。街道還是他小時候的街道,不過有軌電車已不復存在了。鐵橋和調車場在如今的環城旁道的套索裡面生鏽。車牌中間仍然有個橙色的拱頂石 ,但現在還寫著:你在賓夕法尼亞有了個朋友,他總覺得這句話傻兮兮的,但更傻氣十足的是那些可以上到前保險杠上的戲擬性的牌子,說什麼:你在耶穌這裡有了個朋友。電話簿封面上還大言不慚地寫著賓夕法尼亞非州。他握著方向盤轉向佳濟山,這生他養他的城鎮,從賓園出發在布魯厄對面。就是在這個堡壘似的砂岩教堂里,它新添了一個不般配的翼廊,也就是在佳濟山福音派路德會裡,他領受了洗禮和堅振禮,穿著一件硌脖子的襯衣,好像它在鹼水裡漿過似的,從這裡,再沿中央大道往前走,在一家現在成了洗相館的糖果店前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愛上了扎豬尾巴辮子、穿高統鞋的瑪格麗特·舒爾科夫。走在人行道方磚上,他的心感到麻木、膨脹,就像你往日在天空看見的那種齊柏林飛艇,水泥方磚好像城市的一個個街區一樣遠遠地在他浮游的童心下面。這個故鄉每隔一幢房子就有他曾經認識、現在已經離去的一個人的幽魂,這些平常的住宅都有磚柱支持的門廊和陰暗的前客廳,變化不大,在他看來如同一個收藏家柜子里的一枚枚貝殼那樣空;即便他和詹妮絲剛結婚時住的威爾勃路上的那種更像貧民窟的聯立房屋,還是老樣子,爬山就像上一段樓梯,儘管那些陰沉的老油毛氈牆板,那些像青一塊紫一塊的創傷和糞土的顏色已經讓位於仿粗鑿石條或木頭護牆楔形板之類的更加喜慶的東西,有的門面上厚,有的門面上薄,所以當你沿著這一排房屋放眼望去時,邊沿上就有點兒參差不齊。哈利總是忘記在一馬平川的佛羅里達難以想像的景象:斑斑駁駁、熙熙攘攘,稀奇古怪、擁擠不堪的建築,遠處青山隱隱,逼著前景上有山牆的房子攀附在高高的街道兩側,也就是大釘子似的擋土牆和頂上有小檗籬牆或鬱金香花壇的陡坡上,這些山坡日漸不再栽植草坪,而是改栽常青藤種杜松之類的地面覆蓋物,這樣你就不必每個星期用那種老式捲筒剪草機剪一次草了。那時候有些人常常把繩子拴在剪草機把兒上,把機器咯噔噔滑下來,用完又咯噔噔扯上去。兔子在車上不禁莞爾,因為想起了這些木頭把兒的老剪草機,還有傑克遜路上他們死了多年的衛理公會教派的老鄰居,沿他們兩家的地基牆各有一條水泥路,兩條路之間有一條兩英尺寬的草帶子,媽媽常為剪這條草帶子與鄰居吵嘴結仇。這對衛理公會教派的老兩口是從搬往克利夫蘭的西姆家買的房子。卡羅琳·西姆可漂亮啦——就像秀蘭·鄧波兒,只是沒有那酒窩兒,更有黛安娜·德賓 的撩撥氣勢,就這個小姑娘的身體——那位先生和太太鬧個沒完沒了,媽媽說,太太吃醋了。他常常猴在自己的窗前想在那溫馨的夜晚隔著那小小的間隔撩上一眼卡羅琳脫衣上床的艷景。他的房間:他依稀記得那牆壁紙,在暖氣上顯得格外的黃,那個放他的泰迪熊的刷清漆的架子,那隻一蒲式耳容量的籃子,裡面的住戶是他的裝配式玩具的輻條和輪轂,他的橡皮士兵和鉛飛機。那間屋子,有一種味道,像油布味兒,也像發熱了的窗台上的油漆味兒,像媽媽烤蛋糕時的香草和肉豆蔻味兒,他幾乎又聞出來了,但不大靠得住,它飄進影子里去了,它滑到塗銀漆的暖氣後面去了,那暖氣脊樑上還印壓著模模糊糊的淺浮雕渦卷形圖案呢。

還有布魯厄,那個蟄伏的蜂窩,給他講述著他自己,講述著他已經變得深沉得可怕的過去,所以他親自記得的事情,二戰歐洲勝利日,杜魯門對北朝鮮宣戰的那個星期日,現在都成了歷史,這些事件當今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只能從書本上知道。布魯厄是他童年時代的城市,他當時知道的惟一的城市。置身於其中,依然使他心潮澎湃,它那平平常常的花盆點染的街區,它的磚牆工廠和聯立住宅以及高大陰森的教堂紛然雜陳,一切都厚重結實,是用一種陳舊的裝飾熱情建成的。幾乎被遺棄了的鬧市區,寬闊的韋澤街,他記得燈光輝煌,聖誕節期間就像集市一樣熱鬧非凡,現在卻雜亂無章,這裡一片瓦礫堆,那裡一塊停車場,幾座新建的玻璃幕牆大樓,也算是幾項復興的嘗試,主要被一些銀行和政府部門佔據著,還有一些拒絕從布魯厄市郊商場搬回來的商店。老巴格達,一度是韋澤街上五六家頭輪影院之一,現在孤零零地立在兩塊空場地中間,阿拉伯風格的瓦已經從它的挑出式大招牌上剝光了,最後打出的三X級雙片連影廣告,正在剝落,生鏽,只剩上半個字,下面的一行剩的是我——一種呼籲歷史復原的殘留。他童年時代的電影宮殿,甜蜜的氣息,黑天鵝絨帷幔,竊竊的細語,咯咯的嬉笑,緊緊的握手,已都是陳年舊事。幫救我,往日,休息室里有一種摩爾式噴泉,五彩的燈光嬉弄著激越的噴水。那家名叫「弦樂和唱片行」的音樂商店,二十年前由奧利·福斯納希特經營,離「巴格達」影院只隔幾個門臉,後來改為「高保真樂器行」,現在依然是一家商店,名叫「輕幻」,經銷跑鞋,陳列了整整兩個櫥窗。少數民族裡肯定有市場。搶了就跑。

根據兔子有限的經歷,他們給跑鞋的改進越多,給的支撐墊、加力楔、設計科學的六層鞋底等等越多,鞋就越硬,穿上越不舒服:跟普通鞋一樣糟糕。而現在的年輕女人穿的那些賽跑緊身褲把她們的樣子搞得像太空俠女一般,有莓紅的、有電綠的,緊緊地綁在身上,把通到溝槽子里的每根肌肉都暴露無遺,這算哪門子事呀?展示展示唄。小動物需要展示展示。奧利·福斯納希特分居的妻子佩吉大約八年前死於乳腺癌轉移。兔子尋思,她是他睡過的第一個死了的、其實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女人。然後,又意識到這並不正確。還有吉爾。那個瘋狂的夏天他常常操吉爾,儘管他看得出她並不喜歡這麼干。太年輕,不知樂趣在哪裡。也許得克薩斯那個婊子現在也死了,她怪裡怪氣,拖拖拉拉,彬彬有禮地讓他告別了處男。她們都活不長,要陪時間,要狂飲,要挨打。

她們大多數還要吸毒,還有艾滋病。可話又說回來,誰又能長生不老呢?我們都要挨打的。肯定就像她們估摸的那樣,只是個早晚的事情。她們跟我們一模一樣,只不過更突出一點而已。如今蹲大牢的那些爺們咬看守,想用唾液把艾滋病傳給他們。我們正在變成瘋狗——人類是病毒的一大沼澤。

從布魯厄空心的中心區回來,在一個世紀前建的擠得緊緊的一排排磚結構聯立房中,生活像以往一樣活躍,儘管色調更顯陰暗。那時候,那些現在已經廢棄或變成工廠直銷店的大工廠仍在冒煙,震顫,紡紗織布,澆鑄鋼材。他喜歡在這些街道上遊逛。四月,至少它們洋溢著純真的勁頭。四個長腿黑人小伙湊在一輛正在修理的自行車周圍。一個西班牙裔女孩在晌午的斜陽下,邁出她那細條兒似的房子,穿著絲面高跟鞋和紫丁香色的聚會裝,系一條斜紋紫腰帶,腰部是一朵很大的布玫瑰:她是一朵花,按時下的說法,於是一群男孩子湊上來,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個個穿的是鐵灰色風衣,綠色軍褲,什麼團伙的制服吧,哈利估摸著。在布魯厄,人們仍然有利用街道的習慣,他們出來坐在台階上或小小的門廊上,一副翹首企盼的樣子,這是你在德利昂絕對見不著的。這些賓夕法尼亞聯立住宅都是直出直進,跟你上小學一年級時老師讓你把燕麥片盒子排整齊、用剪刀在上面剪開門、用蠟筆畫上窗戶,再壘成的城市區別不大;哈利在佛羅里達過了一個冬天,又見到這種景象心裡樂滋滋的,因為那裡是與高爾夫球場交織在一起的公寓樓,是瓷瓦蓋頂的塔樓,裡面是分時享用的度假套房,是虛有其名的村塢,是成千上萬的房地產商曲曲彎彎、輕薄無聊的修飾。

秋天,他和詹妮絲在南方開著珠灰色的佳美旅行車時,他們把那輛石板灰的雙門賽利卡鎖進了車庫,現在他又開著它悄然滑行時,感到十分安全,而且又不太引人注目,儘管在貧富分界線附近的犯罪暴力頻發地段,在一家用木板釘起來的酒館稜角磨圓了的台階上,穿汗衫的圓碌碌黑唧唧的小女孩坐在一個小男孩腿上,儘管春寒料峭,他已經袒胸露懷,那女孩張開慵懶而又堅定的嘴巴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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