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佛州

站在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聖誕節過後晒黑了的興奮的人群里,兔子安斯特朗有一種可笑而突兀的感覺:他前來迎接的、在看不見的地方飄浮著即將降落的,不是他的兒子納爾遜和兒媳普露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而是某種不祥的東西,而且在內心深處是他的東西:他自己的死亡,像一架飛機一樣,隱隱綽綽顯現出來。這種感覺如冷水澆頭,儘管航站樓的空調又高又遠。不過三十年來,面對納爾遜一直使他如坐針氈。

機場還是比較新的。你駛離75號州際公路的21號出口,在分道公路上再跑三英里就到了,儘管公路兩邊是一排排的瘦長條兒棕櫚樹和修剪整齊、青翠欲滴的平葉草,但似乎仍有種不知通向何方的感覺。這一路沒有廣告牌,沒有自做廣告的路邊企業,也沒有這一帶大片大片修建的冷卻白瓦蓋頂的矮房子。你以為你走錯了路吶。一輛急如星火的紅色卡馬羅摺篷車在後視鏡里正向前推進。

「哈利,用不著加速。我們反而來早了。」

兔子的老婆詹妮絲在進去的路上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叫人痛心的是她近來採用的那種寬容檢點的口氣,彷彿他早早地老不中用了似的。他側過臉來,瞅著她把一縷頑固的飄動著的華髮從那張被太陽曬硬的、棕色小榛子似的臉上掠到後面去,「親愛的,我被後面的車盯上了,」他解釋過後便把油門關小開進了右車道,然後讓車速里程錶指針抖回六十五以下。卡馬羅摺篷車猛衝過去,駕車的是個可可色的黑妞,戴一頂空姐的灰色氈帽,下巴和嘴唇向前噘著,眼角都沒有斜撩他一下。這也叫人痛心。從後面望去,他們把後備廂和保險杠設計成那副樣子,卡馬羅就好像長了一張嘴,兩片肥厚的金屬嘴唇分開,彷彿要發出噝聲似的。這樣,哈利也許又開始死鬼纏身了。

航站樓終於在望了,這是一座又長又矮的白色建築物,活像一座座放大了的日照診療所——有看牙的,有按摩的,有治關節炎的,有治心臟病的,有搞法律的,有做法醫的——本州的大道通衢推陳出新,奉獻出了這種行業。你把車停在離那扇棕色玻璃滑門只有幾步之遙的一個停車場上:全州都把你當嬰兒一樣悉心關照。先進門,再上樓,那就是接機的地方,這些空間又長又低,鋪著雅緻的毛氈,灰得像那個趾高氣揚的空姐的帽子,這裡瀰漫著只有在電梯停下來或者牙醫不鑽了才能感覺到的那種音樂。弦撥動了,卻不出聲兒,就是那種常常被忽略了的音樂,一種懸在空中的地毯,要把可能使你想到死亡的那種靜默掩蓋起來。這些又長又低又雅緻的空間,像並未被廣告搞得十分凌亂的高速公路,使兔子想起了什麼。空調管道,他起初想,轉念又覺得是地窖。這些是未來派的空間,像電影里的那些方方的隧道,攝影機玩個戲法,便使它們加速進入宇宙空間撓曲 ,以顯示我們從一個恆星走向另一個恆星。《2001年》 ,他會不會活著?他碰了碰身邊的詹妮絲,以消除突如其來的末日感。她的白棉網球裙腰部被汗濕透了,她的腰身更粗了,腰俏更淺了,女人一過中年,身材都成了桶子,腿成了皮包骨,胳膊松垮垮的,就像脫了骨的燉雞肉,她當然也不例外。她在汗濕了的網球裙上面套了件透孔黃色開襟羊毛衫,沒扣扣子,披在肩上以抵禦機場空調的冷氣。他引以自豪的是,她那副行頭加上晒黑的皮膚,哪怕太陽鏡在眼睛周圍留下兩個白圈圈,看上去也跟別的美國祖母們沒有兩樣,大家都有錢在這塊陽光長在、青春永駐的土地上留連,這種自豪感未免天真了點。

「A5號門,」詹妮絲說,彷彿他那一碰是個技術性問題似的。「從克利夫蘭經紐瓦克,」她說,一派生意人的爽快高效,這是她步入中年以後養成的,尤其打她媽媽七年前去世,給她留下那個攤場:斯普林格汽車行和它的資產以後。這家車行是賓夕法尼亞布魯厄地區僅有的兩家豐田代銷處之一:全家人說到它時仍叫「攤場」,因為它一開始就是弗雷德·斯普林格擁有和經營的舊車場,死了的弗雷德·斯普林格,又投胎轉世成納爾遜了,他的未亡人貝茜和女兒詹妮絲總是這麼瞎想,因為外公外孫倆都是又干又硬的小蝦米,還有點兒賊頭滑腦的神氣。這就是哈利和詹妮絲在佛羅里達要呆半年的原因——這樣一來,納爾遜就可以甩開膀子經管那個車場了。哈利當了十多年的主任經銷代理,儘管和查利·斯塔夫洛斯通力合作,連手經營,卻在斯普林格大媽的遺囑中提都沒有提一句,她乾脆不管這些年來他住在約瑟夫街上她那座陰暗的大房子里、聽她瞎吹弗雷德是怎樣的一位聖人、聽她抱怨她的腳脖子腫得如何厲害這樣的情分。什麼都歸了詹妮絲,彷彿他只不過是斯普林格王朝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似的。約瑟夫街上的那幢房子,讓納爾遜一家搬進去住為的是支付維修費和房產稅,由於現在少壯職業人士陸陸續續從布魯厄東北翻山越嶺進入佳濟山鎮,它准值三十萬,就別提波科諾斯湖畔的別墅了,那一帶林子里的小木屋也是天價,飆升不止,光那個車場的地皮,在河西111號公路沿線四公頃的土地,就可以從最近這十年來到布魯厄地區的高科技公司中任何一家手裡撈到近百萬,他們蜂擁而來是要利用這裡的空廠房,利用那些技術熟練又無用武之地的勞動力,利用守舊、低廉的生活水準。詹妮絲是個富婆。兔子想跟她分攤他感到的突如其來的冷森,某架天上的飛機的陰影,可是她生出的一種硬殼卻讓他碰了個釘子。她那腰部的衣裙,他摸上去粗厚非常,沒有絲毫反應,簡直就是一塊濕皮子。他只有把自己的預感藏在心裡。

接機的已經聚集了一大群,這是里根執政的最後一年的聖誕節過後的星期二。一個矮個子男人,駝著背,以猶太人似乎常有的那種笨拙的快捷,在他們周圍左躲右閃,在他的背後喊老婆,彷彿安斯特朗夫婦壓根兒不在那裡似的,「過來,格瑞絲!」

格瑞絲,哈利想。一個猶太女人叫這麼個名兒,聽上去怪裡怪氣的。也許並不見得。《聖經》上的人名兒嘛,蕾切爾,埃絲特,其實也不盡然,如:芭布拉,貝特。對於這裡的猶太人,他還在適應階段,在向他們學習,在努力吸收讓他們緊緊把握世界的那種哲學。那個駝背老頭兒上著粉紅格子襯衫,下穿唇膏紅的寬鬆褲子,拚命跑著,彷彿要來的飛機是開出華沙的最後一趟火車似的。哈利和詹妮絲打算搬到這裡來時,他們的佛羅里達事務顧問,主要是查利·斯塔夫洛斯和韋布·穆爾科特,告訴他們,海灣這邊是基督徒的海岸,跟猶太人的大西洋那邊形成對照,可哈利並未真正注意到這種現象;就他的交往而言,佛羅里達跟紐約,跟好萊塢,跟特拉維夫一樣,都是猶太人的天下。其實在他們的公寓樓里,他和詹妮絲身為非猶太人反而成了某種寵物:大家認為他們稀奇好玩。瞅著那個矬子,起碼七十歲了,突然拔腿跑了起來,在有軟墊的支柱椅之間拐來拐去,跳騰過去,這樣跑到接機口前就不至於累垮。哈利摸著自己這個塊頭,懊悔不已,二百三十磅吶,最留情的磅秤如是報告,才五十五歲,一身肥膘像這幾十年帶來的一條又一條的毯子似的裹在他身上。他這裡的醫生一個勁兒地給他講,再別喝啤酒,再別吃零食,每晚刷過牙後他賭咒發誓一定要做到,可是第二天太陽一出來,他的肚子又餓得發慌,無論如何要找點鹹鹹的、方便的東西嚼嚼。他從前的籃球教練馬爾蒂·托瑟羅臨了給他怎麼說來著?人一老,你吃這吃那,什麼都不對勁兒。有時候兔子精神上感到,好像把這個身子拖來拖去都要暈了似的。擠壓似的小疼痛糾纏著他的肋條,一直到了他的左上臂。他還一陣一陣地感到氣短,莫名其妙地覺得胸脹,脹滿了某種擠壓性的物質。小時候發疼的時候他常常發愁,身邊的大人哈哈一笑,他的疼痛也就沒了;現在他準確無誤地是個大人了,只好自己一笑了之。

一家賣報刊、賣糖果、賣珊瑚紀念品,又賣上面說西南佛羅里達是天堂的式樣滑稽、顏色輕淡的T恤的小商鋪,模樣兒像個八角亭,五光十色的,阻斷了機場灰溜溜的空間。詹妮絲駐足說道,「你在這兒等會兒好嗎?我看看他們有沒有新的《ELLE》。興許我該回來趁這個空子上個廁所,由於天氣一直這樣疼海灘。回家的車輛也許會擠得一塌糊塗。」

「你現在才想起來,」他說。「好啊,想去就去吧。」她依然留著的瑪米·艾森豪威爾 劉海,因歲月的增稠而變稀,因潮濕和海水而拳曲,倒使她由於滿臉的太陽紋而顯得孩子氣十足,又頑強,又可愛。

「我們至少還有十分鐘,我不知道那傻蛋著什麼急呀。」

「他也只不過是熱愛生活罷了,」哈利跟她說完就乖乖兒地等著。她上廁所的時候,他忍不住便走進店鋪買點東西咬兩口,一根農夫酥花生糖四毛五。農夫原產花生糖,糖紙上寫道。在運輸的過程中斷成了兩截,於是他想把一半留給兩個孫子吃,因為過會兒他們就要全家開車回家了。屆時這將會造成一場小小的轟動。可是前半截好吃得不是一般,他索性把後半截也吃了,甚至把糖渣渣從糖紙里倒到手心裡,像只食蟻獸一樣,用舌頭舔了個凈光。隨後他想著回去再買一根,好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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