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愁前路無知己 第455章 人在矮檐下

初八。

封狼郡。

張楚盤坐在溪流中一塊裸露出水面的磐石上,已不知多久。

清清淡淡的陽光從側臉,一點一點移到他的頭頂上……

終於,他的眼瞼輕輕顫動了一下,意識從深層次的入定中緩緩退出來。

剎那間,複雜的遺憾湧上心頭。

這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試圖重新控制自己體內的火氣。

也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失敗。

已成心病……

他睜開眼,就見日已上中天,彈指間,一上午的時光就這麼從他指縫間悄悄的溜走了。

侯在溪水旁與大劉閑聊的騾子,見他的背影略微晃動了一下,立刻快步涉水行至他的身前,小心翼翼的將一個小拇指粗的竹筒呈給他:「楚爺,這是家裡傳來的消息。」

張楚看了一眼,沒伸手接,只是淡淡的吐出一個字:「念。」

一個字,卻令騾子心頭巨震,心情瞬間變得沉重而緊迫。

他知道,自家大哥的情況,恐怕又惡化了。

他心頭思緒紛亂,面上卻不露分毫,點頭答了一聲「是」,然後從竹筒中取出輕紗一般的布帛,捻開後念誦道:「賢弟惠鑒,日前天行盟有客呼朋喚友至太平,系天行盟二長老,碧落泉燕家家主燕長青之子燕驚鴻……」

騾子越念越是煩悶。

信中所提之事,若是放在平時,或許的確是需要謹慎商議的大事!

但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大哥哪還有心思考量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姓烏的果然還是貪圖他們太平會的勢力!

張楚聽他一字一句的念完後,才伸出手道:「給我瞧瞧。」

騾子小心翼翼的將薄如蟬翼的布帛交到大哥手上。

張楚看了一眼。

的確是烏潛淵的筆跡。

他忽然笑道:「有意思。」

「有意思啊!」

他在笑。

騾子卻發現大哥的笑容說不出的苦澀與疲憊。

……

張楚和烏潛淵終歸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烏潛淵被一些看不見、摸不著,在他心頭卻真實存在的東西追著拚命向前奔跑,只要能實現他的目的,付出多大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張楚沒有太多的野望,他一直都在努力的把日子過踏實。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張楚的初心是什麼?

當然是做一條米蟲啊!

所以烏潛淵在聽完燕驚鴻開出的條件後,第一反應,是這些條件能帶給他多大的幫助。

而張楚看到這些條件後,第一反應,卻又是逼迫與選擇。

烏潛淵從燕驚鴻那句話中捕捉到了兩個信息,並將燕驚鴻的原話與他從中捕捉到的兩個信息一起轉述給了張楚。

但其實張楚不用知道燕驚鴻那句話,知道得也比烏潛淵多。

燕長青立地飛天在即?

他太平會與將北盟若不附他燕家的羽翼,他燕家便轉頭支持其他人?

猜猜看,張楚聯想到了什麼?

玄北州江湖,還真是一塊大肥肉啊!

是個快要躋身宗師的人,就想來這塊肥肉上咬一口!

前有萬江流。

現有燕長青!

都是一丘之貉。

也都是勢在必得。

但張楚能怎麼辦?

拒絕?

沒有拒絕的餘地。

只要那個燕長青當真是欲藉助玄北江湖之勢晉陞宗師,那麼燕家就不可能放過他,放過太平會。

他拒絕,只會有兩種後果。

第一種,燕家直接幹掉他,鳩佔鵲巢霸佔太平會,以太平會為基業掀起一統玄北江湖的大戰。

第二種,就如燕驚鴻所說的那般,燕家轉頭支持其他人,連他帶太平會一起幹掉,再一統玄北江湖。

不會有第三種可能?

什麼?

燕長青是天行盟二長老?天行盟是江湖正道,不會幹這種生靈塗炭的惡事?

真有這種想法……還是儘早回家養豬吧,豬豬比較憨厚可愛,再混江湖,恐留不住全屍。

指望孟小君背後的斷岳劍宗?

如果那個燕長青當真是飛天在即,那麼哪怕斷岳劍宗比燕家還要略強一籌,也必不會來趟這攤渾水。

張楚自己現在就卡在七品晉六品的天塹上,被卡得欲仙欲死,太理解這種明明進一步就能海闊天空,卻死活就是上不去這一步只能各種委曲求全的憋屈感了。

易地而處,如果現在誰能跟他保證,只要他發動太平會跟誰干一架,就立刻拿離火榜上排名前三的奇火助他突破,那麼,哪怕是盡起太平會所有帶刀之士,張楚只怕也在所不惜。

以己度人,燕家為助燕長青晉陞宗師,必有拖家帶口一波流的決心和動機。

誰沒事兒敢去撩撥他們?

況且,燕長青是天行盟二長老,而孟小君他爹孟信陵才是三長老,明顯斷岳劍宗勢不如燕家。

再來一次?

先下手為強?弄死燕長青?推倒燕家?

張楚暫時沒那個心氣兒了。

他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他再展現釣殺萬江流的那種微操。

燕家更不是天刀門,背後只有一座終年飄雪的大雪山。

天行盟,他真的惹不起,也不願去惹啊!

……

張楚的臉色陰晴不定許久,最終凝聚為一聲長嘆:「替我回封信給烏潛淵,我同意投靠燕家,個種細節,讓他先談著,待我回鎮後再做最後的商議。」

騾子把一雙眼睛瞪得跟鈴鐺一樣,神情獃滯的看著大哥。

他不敢相信,大哥會這麼輕而易舉的就屈服。

會這麼輕而易舉的就帶著他們拼殺了整整四年才打下的太平會,轉投他人。

大哥不是這樣的。

當年那北蠻人,何等的鋪天蓋地、不可一世?

都沒能嚇住大哥!

還有當初那天刀門,都快打進北飲郡了!

也沒嚇住大哥!

怎麼這次連照面都沒打,就直接慫了呢?

難道有了小太平,就失了鋼火?

還是因為他的武功出了岔子,沒了膽氣?

騾子想破頭也想不明白。

他只能倔強的不去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那番話。

張楚看著他。

看著他因為充血而變得赤紅的面龐。

看著他眼神中激蕩的情緒。

他很想將他知道的,告訴騾子。

也很想將他的難處,告訴騾子。

他知道,這些或許很難說清楚,但只要他肯說,騾子最終還是會相信他,會理解他的。

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的。

但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得清楚的。

最終,張楚只是輕輕拍了拍騾子的肩頭,說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等忙完明天的事,我再好好跟你說這其中的隱情。」

騾子木然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依然想不通。

但他努力嘗試著去理解大哥。

他跟了大哥四年。

他自問自己是了解大哥的為人的。

以大哥的性子,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認輸的。

大哥身邊,只剩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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