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吉爾

「這兒完全不同,但很誘人。」

——尼爾·阿姆斯特朗 ,1969年7月20日

白晝,黑夜之間蒼白的夾片,它們混在一塊兒,一點兒都不相同,形成了淡色的透明體,以致把所有的晝夜堆集在一起才會暗淡下來投下致命的陰影。八月的某個星期六,布坎南在工間休息時走近兔子。他們都是上半天班,大概正因為如此才有這份兒親密。這黑鬼在外面裝卸台的太陽底下享受了早晨的威士忌,此時他從嘴唇上抹掉殘留的酒滴,問道:「他們待你如何,哈利?」

「他們?」哈利認識這個人的相貌和名字已有幾年了,但是和一個黑人談話,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似乎總是要講些他並不十分明白的玩笑話。

「整個世界,夥計。」

「還不壞。」

布坎南站在那兒眨巴著眼,審視著,那身體挺逗人地輕輕搖來晃去。很難說出他們 的年齡。他可能有三十五歲,也可能有六十歲。他的上嘴唇留著最少量的可能是黑色的鬍鬚,比排版刷還要小。他的膚色灰白,沒有一點光彩,而車間里另一個黑鬼,法恩斯沃斯,看起來像是擦了鞋油,在印刷機器中間,在靜靜的無影燈下,灼灼生輝。「但也不好,哈?」

「我睡不好覺。」兔子老實坦白說。這些天來,他有一種要坦白、要發泄的渴望,他太孤獨了。

「你家婆娘還在外面和人鬼混?」

大家都知道了。黑鬼們、苦力們、遊民們、白痴們。囚犯們、書記員們、巴士售票員們、美容院老闆們、整個磚城布魯厄。維里蒂僱員被確定為本周烏龜王八。安斯特朗接受市長授予的官方犄角 。「我一個人住,」哈利承認,又補充一句,「還有孩子。」

「那事兒怎麼辦?」布坎南輕輕搖晃著身子,說道,「那事兒怎麼辦?」

兔子無力地說道:「等弄清楚了再說。」

「有沒有相好的?」

哈利一定是吃了一驚,因為布坎南急忙進行解釋:「男人總該有個女朋友。你老爸最近到哪兒去了?」這句問話立刻從那句主張里涌流出來,看起來並無聯繫。

兔子感到為難氣惱,但由於布坎南是個黑人,他不知道該怎樣去迴避他,於是說道:「他請了兩周假,這樣就能開車把我媽送到醫院去做些檢查。」

「那樣好。」布坎南在深思熟慮,嘴上兩片向外突出的如墊子似的嘴唇似乎在通過哼哼聲進行談心;然後,一個新的想法就通過它們沖了出來,使得小鬍鬚也在微微顫動。「你老爸真是你的好朋友,那可真不錯。真真不錯呵,我從來沒有過那樣一個老爸,我知道那人是誰,他就在城市附近,但是按你老爸的樣子他就從不配當我爸。他從不會那樣做我的朋友。」

哈利猶豫不決,不知他是該同情還是該大笑。「這個,」他打定主意照實說,「他就算是個朋友,可也讓人心煩。」

布坎南儘管想說些辛辣的話表示反對,可還是喜歡聽這句話。「噢,別這樣說嘛。有老爸關心你該感激才是。你有所不知,夥計,你有多運氣。婆娘在外面到處賣屁股並不意味著整個世界就到了末日。你該找個女朋友,就這麼回事兒。你這傢伙還有點名氣嘛。」

厭惡和激動在哈利心中一爭高下;在布坎南身邊他感到高大白凈,又太柔順,成為一個集可笑、脆弱和貪婪於一身的讓人感到刺痛的目標。和黑鬼說話讓他的眼球後部感到痒痒的,大概是因為他們的眼睛看起來水靈靈的,眼白中顯出憂鬱和哀傷。他們的整個存在似乎都浸泡在痛苦之中。「試試看吧,」他不情願地說,心裡正想著佩吉·福斯納希特。

收工鈴聲響了。布坎南猛地把肩膀一聳,隆成一個弓形,像是因此要宣布一個判決。「怎麼樣,哈利,今晚和幾個小夥子出去走走,」他說,「大約九點、十點到金博娛樂廳來,瞧瞧會生出個什麼玩意兒來。也許有,也許沒有。照你現在這個樣子,你會越來越老的。年老肥胖挑剔,大個子好人是不能這樣走下去的。」他發覺兔子會本能地拒絕,便很快舉起手掌亮出銀色亮光說道,「想想吧。夥計,我喜歡你。你若不來,就不來好了。沒關係。」

整個星期六,那份兒邀請一直在耳朵里嗡嗡直響,布坎南話中有話。他正躺在地上等死,已經躺了好幾年了。他的身體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一到下午他的雙眼就看字模糊,甚至走在綿延誘人的彎彎人行道上回家,也沒有要跑上幾步的衝動,晚飯前就在儘力趕跑瞌睡,天一黑就無法控制了,甚至一覺醒來也無法振作一下以放鬆自己的情緒。每天早晨天一亮就醒來,新的一天磨蹭著他的眼皮。他一生中沒去過多少地方,不曉得什麼緣故他已閱盡了人間滄桑。樹木、天氣、前門四周正在霉爛的裝飾物使曬裂開的口子越來越大。每天外出他都能看到用濕木料建成的房子。死後沒有信念,沒有希望,相同的東西經歷得太多了,好像他已經活了兩輩子。從返回到詹妮絲身邊時起他就開始過第二輩子的生活了;可憐的孩子正在過第一輩子呢。保佑那個笨蛋吧。她至少還有要逃出來的動力。女人們,三角區里一團火,永遠不會熄滅,通過擊退陽物而開始,再通過瘋狂地追逐一個依然堅挺的陽物而告終結。

上一周他曾打電話給車行,想弄明白斯塔夫洛斯和她是在彙報工作還是在夜以繼日地雲雨交歡,米爾里德·克勞斯特回答說,她轉給詹妮絲,詹妮絲悄悄說:「哈利,爸不知道我們的事兒,不要打來電話,我給你打回去。」那天後半晌她把電話打到家裡,納爾遜在另一間屋看《吉利甘的小島》 ,講得再冷靜不過了,他幾乎都沒聽清是她的聲音:「哈利,不管這給你帶來什麼樣的痛苦我都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們一生中的此時此刻都不要被負疚的感情所驅使,這是很重要的。我正在努力想老老實實研究一下我,想弄明白我是誰,我該往何處去。哈利,我需要我們倆來做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決定。已經是1969年了,兩個成熟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僅只是由於惰性而把對方悶死。我正在尋找一個健全的本體,我建議你也來尋找一個。」說完更多的此類話語之後,她掛了電話。她的辭彙量大大擴充了,或許她老在看精神病學對話節目。有罪之人將得到辯護。操她。親愛的主,操她。在巴士上他這樣想。

他想,操她,到了家後他喝了杯啤酒,洗了個澡,穿上了宜人的夏裝,質地是淺灰色的雪克斯金細呢,他把納爾遜的睡衣從烘乾機里取出來,把他的牙刷從浴室里拿出來。小傢伙和比利已為他在外過夜做好了安排。哈利給佩吉打電話證實了一下。「噢,完全正確,」她說,「我沒打算去別處,為何不過來吃晚飯?」

「不行,我想不行。」

「怎麼不行?有別的事兒要干?」

「有點兒。」他和小傢伙六點前後乘一輛空蕩蕩的巴士到她家。每到這時韋澤街就已經呈現出周末不斷加快的節奏,小汽車急匆匆地開回家又開出來,一位長著滿頭橘紅色頭髮的大胖子站在涼篷下玩味著雪茄煙味,似乎天使馬上就會降臨,關了門的商店鋪面發出期待光臨的微微閃光,姑娘們揚起像玫瑰叢一樣大的腦袋邁著咔噠咔噠的腳步向前走,鬈髮都包裹在頭巾里。好一個星期六之夜。佩吉站在門口迎接他,請他進去喝點兒東西,她和比利住在西布魯厄新建八層居民樓中的一個套間,在此可以俯瞰這條河,這地方原來是挽車賽馬 跑道。從起居室向外瞭望,整個布魯厄盡收眼底,市政府的摩天大樓上面的混凝土雄鷹在鷹牌椒鹽卷餅廣告牌背面高高展開了雙翅。在像花盆般發紅 的城市那頭,佳濟山披著一身翠綠的服裝,山的一邊被碎石採石場深深切開一個口子,像一塊烤肉正在被人切開。河水黑如煤灰。

「就一杯吧。我得到別處去。」

「你說過了。要什麼飲料?」她穿著微微發白的貼身紫色紋花呢超短裙,裸露出粗壯的大腿。詹妮絲那雙漂亮的大腿,總是值得驕傲的。佩吉膝蓋以上白晃晃的肉看起來鬆軟無力。

「有沒有調好的雞尾酒?」

「我不知道,奧利以前總是有的,我們搬家的時候我想那東西都留給他了。」她和奧利·福斯納希特過去住在幾條街區以外的石棉瓦蓋頂的半邊房內,離該縣精神病院不遠。奧利此時就住在城裡,在他開的樂器店附近,她和孩子就住這套房。奧利就在眼皮底下,要找也容易。她在一些空書架下面的一個低櫃里翻騰了老半天。「我什麼也找不到,買來時都裝在袋子里的。杜松子酒加別的怎樣?」

「有沒有苦味檸檬?」

又找了一通。「沒有,只有一些湯力水。」

「那也夠好的了,要我來調嗎?」

「可以。」她站起來,雙腿沉重,渾身汗漬漬的,鬆了一口氣。早知道他會來,佩吉就打定主意不戴太陽鏡,以此表示信任。一雙碩大閃亮的眼睛裸露在他面前,那臉色卻起了相反的作用,當雙眼似乎被天花板的角落吸引去了的時候整個臉卻正對著他。他知道她有一隻眼有問題,但他從未弄清是哪一隻。眼睛四周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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