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爸爸/媽媽/月亮

四點整,男人們從小小的印刷廠里走出來,臉色蒼白,活像鬼魂,眨巴著眼,等著室外的光線把依附在面部上的室內燈光的陰魂驅散。若在冬季,此時的松樹街該黑下來了,黑暗早早地就會從山頂上壓將過來,懸掛在蕭條的布魯厄城上空;現在是夏季,因裡面的雲母而閃閃發光的街邊的花崗岩石條、由斑駁的陋巷劃分開來的一排排住房、帶有犬牙交錯的托架的小小門廊、灰色的奶瓶箱、烏黑的銀杏樹以及灼熱的停靠在路邊的小車,這一切都宛如要爆發的感情卻又被凝固起來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畏縮蔫敗了。為了振興瀕臨死亡的商業中心區,該城已推倒數個地段的建築物以修建露天停車場,這使得長滿雜草、瓦礫遍地的荒蕪開闊地取代了昔日擁擠的街道,往日從遠處看不見的教堂正面,如今已暴露無遺,教堂後面入口通道和半截子巷道形成了新的景點,因地面寬度增大使太陽更加火辣殘酷。賓夕法尼亞的夏季,天空無雲無色,盤旋著使人面色蒼白的濕氣,除了讓蒼白的東西更加蒼白以外,一無是處。男人們也不用曬日光浴,蒙上一層汗水,皮膚自然就曬黃了。

厄爾·安斯特朗和哈利父子倆就走在這群剛下班的排字工人中間。父親年近退休,身材瘦削,因冤苦悲嘆而面容憔悴,鬆動的假牙滑向唇外又使得面龐凹陷了幾分。兒子身材要高出他五英寸,也要胖點;壯年的他軟塌塌的,不知怎的,面色黯然無神,脾性乖戾。曾使他勝任「兔子」這個綽號的小小鼻樑和微微翹起的嘴唇,與因十年排字生涯孕育而生的粗胖腰部和他的日漸佝僂一起,成了使他瀕於聲名盡損的怯懦無能的標誌。不過,由於他的身高、塊頭和殘留的機敏,他一路上的搖頭晃腦依舊使他十分顯眼,數年來已經沒人叫他「兔子」了。

「哈利,去喝一杯怎麼樣?」父親問。在韋澤街和小街相匯之處有一個車站和一家名叫鳳凰的酒吧,門外有一位用霓虹燈做成的僅穿牛仔長靴的裸體姑娘,室內微暗的牆上畫有仙人掌。他們要乘的巴士行駛的方向正好相反:老人乘坐16A路車繞過山開往佳濟山鎮,他一輩子都住在那兒;哈利則乘12路往相反的方向開往賓州 別墅區,那是城南新開發區,那兒每戶人家都有帶車庫的平房和用推土機推出來的四分之一英畝的草坪,楓樹苗被拴在土裡,似乎不這樣樹苗就會飛走似的。三年前他和詹妮絲、納爾遜搬到了那裡。父親一直覺得他們是被逐出了佳濟山,因此多數時候他們都要在一起喝點兒酒以減輕下午分別時的愧疚之情。在一塊兒幹了十年活兒,他們之間產生了哈利孩童時期就可能會有的愛,當時母親巨大的陰影把他倆拆開了。

「來杯施利茨 ,」厄爾對酒吧男侍說。

「代克利,」哈利說。空調器開得太大,他把襯衣袖口抹下並繫上扣子。他上班前後總是穿著白襯衣,以遮掩身上的油墨。出於禮貌,他先問母親身體如何。

但父親卻不給一個禮貌性回答。往常他總是回答說:「還過得去。」今天他則側身向櫃檯邊移近了些,悄聲說:「不怎麼樣,哈利。」

母親患帕金森氏綜合征已經有好幾年了。哈利的心思偷偷地溜了號,不去想她的模樣及其病況:一雙骨節外突的手持續性顫抖,笨拙的雙腳拖地而行,一雙眼睛帶著茫然的驚訝注視著他,嘴巴隨意張開卻忘了合攏,以至唾液流出口外,醫生卻說她的頭腦和以前一樣正常。「你是說在晚上?」就這個問題還想把她藏在黑暗之中。

老人又一次不讓兔子的願望得逞。「不,現在晚上好多了。他們給她一種新葯而她說現在睡得好多了。更多的麻煩是頭腦里的。」

「什麼事兒,爸?」

「我們沒有談過,哈利,這不合她的天性,這不是她和我曾經談論過的那種事兒。你母親和我對有些事從來都是閉口不談的,我們受的家教就是這樣,如果沒受這種家教或許會好些,這我沒法兒知道。我是指他們塞進她腦子裡的那些事兒。」

「他們是誰?」哈利對著雞尾酒的泡沫嘆了口氣,心裡想,他也在變,他們倆都在變。說的話都讓人摸不著頭腦。父親向他靠得更近些,準備做些解釋,他發現父親也成了城市內外數以百計的那種瘦骨嶙峋、牢騷滿腹的怪僻老頭兒。這些人吮吸這同一枚磚質奶頭 達六十年之久,已經隨奶頭一塊兒乾癟枯萎了。

「嗨,還不是來看她的娘兒們,她如今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一個是邁米·凱勞格,另一個是朱麗婭·阿恩特。我真不願用這種事兒來傷你的腦筋,哈利,然而她說的話越來越古怪荒唐。米姆現在在西海岸,只有你能幫我理順思緒了。我不願惹你不高興,然而她越說越荒唐了,她甚至想給詹妮絲打電話。」

「詹妮絲!為什麼要給詹妮絲打電話?」

「這個嘛。」幹完了一杯施利茨,他用枯瘦的手背抹了抹濕漉漉的上嘴唇,像老人抓東西那樣蜷曲著五指。因牙齒鬆動而形成的苦相正要敗壞哈利的胃口。「這個嘛,瘋話涉及到了詹妮絲。」

「我的詹妮絲?」

「好了,哈利,別生氣。別責怪傳送壞消息的人。我在盡量把她們說的話講給你聽,並非說我也信。」

「我只是奇怪竟會有流言。我幾乎見不著她,現在她整天呆在斯普林格車行。」

「對了,問題就出在這兒。可能是你錯了,哈利。從那次 以後你對她一直就不管不問。」那次他棄家出走。那次嬰兒淹死了。那次她把他拽了回來。「十年前那次。」父親又說了一句多餘的話。在這家冷冰冰的酒吧,塑料花盆放在鏡子下方的擱架上,裡面種的是仙人掌,小小雞尾酒攪拌器不停地拋射出七彩光線,哈利開始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一陣涼意正在他體內肆意滋長,涼到手腕,繫上扣子的袖口也抵擋不了這寒意。並非全由這消息所致,這變了味兒的平靜需要一種新的組合把它打破。

「哈利,在我看來,人們的惡念超過了人類的理解力,可憐的靈魂是沒法防禦的,她躺在那兒沒法不聽。要是在十年前,她難道不會把她們攆出去?她那舌頭難道會饒了人?她們說詹妮絲在到處瞎跑。是和某個男人,哈利。沒人說她跟幾個人有那種關係。」

寒氣從兔子的胳膊擴散到了肩膀,再沿著靜脈直抵腹部。「她們講了名字嗎?」

「據我所知沒有,哈利。十有八九沒這碼事兒,她們又怎能知道呢?」

「可是,她們若能編造出事兒來,就能編造出一個人來。」

酒吧里的電視機正開著,聲音卻關掉了。這是那天第二十次火箭升空 ,數字倒讀的速度快得眼睛都跟不上,很快就到了零:然後高高的水壺下面冒出白色煙霧,升空的速度太慢了,似乎要倒下來,迅速縮小變成一個向後撤退的小點、一顆搖搖晃晃的小星。酒吧陰暗處的男人們在竊竊私語。他們沒被升空,留在了這兒。哈利的父親嘟嘟噥噥,窺探似的問:「她近來有什麼異常沒有,哈利?聽我說,我明白那多半是屁話,然而——她近來,你要知道,有什麼異常沒有?」

聽父親罵娘,兔子心裡難受;他怏怏抬起頭假裝看電視,現在節目播的是一群人正在猜測幕後藏的是什麼獎品,當證實是台八英尺食物冷藏櫃時,人們蹦跳尖叫,互相接吻。他敢發誓,在一剎那間這位年輕的主婦張開大嘴和司儀接了一個深度適中的吻,讓他嘗到了她那個舌頭的味道,也有可能是他看錯了。不管怎麼說,她一刻不停地吻別人。司儀的雙眼鼓得圓圓的,滾向攝像機尋求憐憫,屏幕上就轉換成一則商業廣告。在無聲的義大利實心麵條的畫面背後,某個歌劇演員一晃而過。「我不知道,」兔子說,「她有時酒喝得爛醉,而當時我也在喝。」

「你不會的,」老人告訴他,「你從不酗酒,哈利。我一生中見過的酒鬼,都和那邊版畫中的布尼 一個樣,有一個酒鬼,連老命都搭上了,而且他明明知道會這樣,即使警告他明天會喝死,他也要喝。你晚上可能會喝上一兩杯威士忌。你再也不是毛頭小夥子了,你不是酒鬼。」他把鬆鬆垮垮的嘴藏進啤酒里,哈利敲了敲櫃檯,又要了一杯雞尾酒。老人又湊近了些。「好了,哈利,你不想談這等事兒,就原諒我多嘴吧,不過你床上的事迹不賴吧?過得不錯,是吧?」

「不好,」他慢吞吞地回答說。對此詰問他頗不以為然。「說不上很好。談一談媽媽的情況吧。她的呼吸驚厥症最近又犯了沒有?」

「再也沒有那種能把我驚醒的發作了。吃了那些新的綠色藥片後她像個嬰兒一樣酣睡不醒。我得承認這種新葯真神了,未來十多年間想死的唯一辦法就是用毒氣了,希特勒的主意真不賴。你知道,現在已經沒有瘋瘋癲癲的人了:只需早晚給他們服一片葯,他們就會像愛因斯坦一樣通情達理。你沒有明確地說過不好,還將就吧,你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喔,坦率地講,爸,我們從來沒有那般愉快過。媽還跌跤嗎?」

「她白天可能會摔一兩跤,從來沒說過。我告訴她,我告訴她去躺到床上看電視吧。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只要能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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