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天,北方人家通常會掛棉門帘子。
後世多種多樣,皮革的,帆布的,隔音布的,有些還能加窗戶。現在可不行,沒細緻到那一塊。
許非掀帘子進西屋,裹挾一身寒氣,又迅速被爐火衝散。
小旭伏案作業,頭都沒抬。他隨手拿起幾張畫稿,挺抽象的小人兒。
大概是一個男人跟同事聚會,不小心濺到油污。同事驚呼巴拉巴拉,男人自信微笑,我有XX牌洗衣粉。
「這不挺好么?怎麼還改?」
「老師說趣味性和鏡頭感不足。」
「他懂個屁,鏡頭感是一年級學生能做出來的么?」
「還我!」
小旭搶過畫稿,「那是對我嚴格要求,能做到一百分,為什麼八十分就滿足了?」
嘁!
許非撇撇嘴,又抽出幾張,見一個臉盆,一雙手在搓衣服,然後用水一泡,畫面切換,臟襯衫變的雪白乾凈。
他瞧著不太對,奇道:「你這是策劃加導演啊,怎麼還帶分鏡頭?」
「我從書上學的,先試驗試驗……」
小旭停下筆,正經道:「說真的,我以前沒覺得廣告怎麼樣。可現在看平面和電視,覺得太原始了,還不如你賣文化衫有創意。」
「多新鮮啊,文化衫是一般人能想的么?」
許非把椅子搬到她旁邊,「還差哪塊?」
「不用你教。」
「快點,差哪塊?」
她鼓了鼓嘴,指著畫稿,「這裡。」
他瞅了一眼,便發現癥結所在,道:「洗衣粉是每家每戶的必需品,不能走概念化,一定要生活化。你這個想法很好,問題是沒搞清楚,你要拍成小故事性的,還是拍成科普性的。」
「怎麼講?」
「首先你腦子裡得有一個整體構思,比如男人跟同事聚餐,濺了一身火鍋沫子,同事大呼小叫,哎呀,白襯衫可不好洗!
男人微笑不語。
鏡頭一轉,男人回家,妻子迎上來,說怎麼又弄髒了?沒關係,我們有XX洗衣粉。
這叫故事性,你想了個開頭,缺乏後續,就顯得生硬。因為老爺們一般不會說,我有XX洗衣粉。
或者是,開頭拍幾個弄髒衣服的畫面,旁白講解『日常生活中,我們總免不了弄髒衣服,油漬污漬太頑固,令人苦惱』。
這是科普性的開頭。
這兩種,都能接你的洗衣服分鏡。」
「最後各歸各的路,故事要完整,科普要總結?」
「誒,有悟性!」
陳小旭得到了靈感,十分開心,隨即又嘆道,「你做事情總是很容易,我本以為自己挺聰明的,誰知越學越有些吃力。」
「你一初中生搞成這樣,已經很棒了好么?」
「你還是初中生呢,你都要出書了。」
她哼了聲,把畫稿全部扔掉,又拿出一摞新的。
「你幹嘛?」
「我再想一個。」
行吧。許非看看時間,快六點了,遂起身道:「我晚上煮麵條。」
「你要做飯?」
「你倆都忙,我就做唄。」
「那,那你切點肉絲,放點雪裡紅,澆頭寬一些。」
「睡吧,夢裡啥都有。」
……
寒冬的夜晚來得早,張儷回家的時候已經全黑了。
她現在是《唐明皇》總製片靳雨生的助手,同樣職位的還有五位,不過單位有意培養,負責事情最多。
當初倆人調進單位,東方呆幾天就閃了,都以為她也會走,小姑娘居然堅持下來,從零開始學,不怕苦不怕累。
八十年代的40集歷史戲啊,籌備工作可想而知。
張儷渾身疲憊,晚飯卻還沒做,幸好家裡有菜,不用拐趟市場。結果她一進院,發現廚房亮著燈,噼里啪啦跟爆炸一樣。
「怎麼了?」
她趕緊跑進去,許非喊:「快快!盤子盤子!」
遞過盤子,那貨拿起大勺,嘩,一盤油亮亮,絲絲條條,看不出啥玩意的東西新鮮出爐。
「這是什麼?」
「雪菜肉絲啊,往麵條里一倒,就是雪菜肉絲麵啊。哎呀,忘勾芡了。」
張儷眼睜睜看他重新點火,把菜回鍋,像模像樣的勾了點芡。跟著盛了三大碗麵條,嘩,又一倒。
澆頭濃郁,咸香四溢。
兩分鐘後,仨人坐在桌前,許老師極為自豪,「整挺好,頭一次做發揮不錯。」
小旭驚訝,「你還真做了,我嘗嘗。」
她用筷子挑了挑,放在嘴邊吹。張儷沒動作,一個勁瞅角落裡某隻開蓋的罈子。
「你不吃么?」
「我一肚子寒氣,緩一緩。」
「那我吃了。」
倆人夾了一大口,同時塞進嘴裡,同時嚼了嚼,又同時哇!
「噗噗噗!」
「呸呸!」
小旭擰著眉毛,「你喂燕別虎呢?齁死我了!」
「我沒放多少鹽啊!」
許老師也奇怪,又夾了一口,「怎麼這麼咸呢?」
「你是不是從那裡拿的雪菜?」張儷指指角落。
「是啊,怎麼了?」
「那是阿姨腌的鹹菜。」
「……」
兩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孩子,露出狐疑、震驚又恍然的表情,極具層次感。
「你這人不安好心,純心看我們笑話!」
「不是的,我一肚子寒氣,緩一緩。」
張儷快憋出內傷,見小旭要撲過來,忙道:「好了好了,我挽救一下。」
雪裡紅這種東西,彷彿天生適合做鹹菜,能養活一窩燕別虎。她把澆頭倒出去,起鍋煮了三個蛋,不加鹽,連清湯拌在面里。
就著原有的咸汁,味道剛好。
……
吃過飯七點鐘。
不晚,但冬天的夜總是靜悄悄,好像全世界都睡了。小院蕭索,貓狗在廚房圍著餘溫,西屋的窗帘上映出模糊的影。
小旭繼續作業,張儷忙著梳理資料,許非自己在羅漢床上,拿著小本思考,不時寫幾筆。
出版社編輯說,先在報紙上試試水,那第一篇寫什麼就很重要。若按整體構思,第一篇應該講影視劇題材,把當今的作品劃分類型,說說誰優誰劣。
可單篇發的話,感覺沒啥意思。
「哎,如果我這本書出了,你們覺得讀者會喜歡哪個部分?比如題材、劇本、表演、服化道、攝影等等。」他問。
張儷想了想,「表演吧,或者說明星。」
「對,你真寫演技的話,怕是沒耐心看,他們關註明星。」小旭道。
「有道理。」
許非思路頓開,決定先從明星殺起,啊不是,先從明星談起。
一時間,屋內只剩沙沙的寫字聲。
小旭買了檯燈,剛好籠罩整張書桌,白色的光向上延伸,到半空又被昏黃吞噬。
這昏黃源自棚上的燈泡,一直都不怎麼亮,不看書的時候卻蠻好,很像爐蓋里透出的火,老舊且溫暖。
張儷寫了一會,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又隔了一小會,小旭才問:「怎麼了?」
「導演相中何情演楊貴妃,何情一聽要拍三年,拒絕了。我翻遍女演員的資料,也沒找到合適的。」
「你就行呀,寶釵不是像楊妃么?」
「跟你說正經的。」
「我說的就是正經話。」
「別按胖的找,試試瘦的,到時候增肥就行了。」許非隨口道。
「增肥?」
張儷眨眨眼,立時興奮起來,這下目標就多了。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爐子上的壺又在叫,她抻了下腰,站起身:「還要喝水么?」
「給我倒點。」
小旭伸過一隻茶杯。
滾燙的水衝進杯子,熱氣升騰,屋內彷彿又暖和幾分。她聞了聞,閉眼做陶醉狀,「嗯↗↘,謝謝!」
張儷擰了下她的臉,抹身給許非倒。
「謝謝!」
許老師抿了一口,泡二起依然厚實香濃。此乃上好的紅茶,從茶話會順來的,冬天沒事飲兩杯,提神消疲,暖胃驅寒。
他捧著杯子,忽地敲敲案幾,「先停一停,咱們開個小會。那個,再過幾天就是新春佳節,今年情況比較特殊,只有一位大廚。先研究研究整幾個菜,我明天好去買。」
「做十二個,四涼八熱,八熱有四葷四素,我想吃油燜大蝦,松鼠鱖魚,紅燒肘子,糖醋排骨……」
小旭開始報菜名。張儷不理她,想想道:「雙數就行,做八個吧。魚要兩道,素菜兩道,湯要一道,豬蹄一道,別的想吃什麼?」
「再弄個雞和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