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壯志不言愁

「叮鈴!」

酷熱的上午,許非打著響鈴,拐進三環外的一個村子裡。

這片民居都是老房子,又矮又破,比雜院還要雜,只一條大道通往市中區,放眼一片菜地。

「喲,小許來了?」

趙寶鋼正在院門口搬道具,光著膀子,胖臉上全是汗。

許非也是一身臭汗,從腰裡拔出一把蒲扇,邊扇邊看他自己搬,「在外面怎麼樣?海風吹的過癮吧?」

「……」

趙寶鋼瞪大眼睛,被這種不要臉的行為驚到,末了才道:「過癮!可惜你沒去啊,海邊那叫一清涼。」

這貨嘿嘿嘿的彷彿還在回味,「當地武警招待我們去了趟北戴河,吃頓海鮮,哎,那大螃蟹……哧溜!」

他還滑了下舌頭。

「賤人!」

許非踢了丫一腳,「不就北戴河么,我還真不稀罕。」

「那是,您許老師啊,我們窮苦大眾的娛樂生活可入不了您眼。」趙寶鋼一躲,繼續嘿嘿嘿。

《便衣警察》有兩個大外景地,津門碼頭和秦皇島海邊。北戴河就在秦皇島,大名鼎鼎,是八九十年代全國人民都嚮往的療養勝地。

這年頭你要去趟北戴河,那不得了,回來能吹一輩子。當然後來就不行了,那海髒的一逼,而南戴河又開發出來了……

「我跟你講,這次馮曉剛可走運,人家拍上戲了!」

「拍戲?」

「誒,別聽某些人的小肚雞腸,我也就是搭把手。」

正說著,馮褲子從門裡出來,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他把事兒一說,許非才明白。

原是在海邊拍戲時,有個場景,周志明和施肖萌在沙灘上散步,然後有一艘廢舊的小船。馮褲子一下子就來靈感了,央求老太太讓自己拍一段。

於是平生第一次,他拍了一段周志明離開後,施肖萌獨自在船邊孤獨的戲,還挺有意境。

這也就是在藝術中心,作風開明,林汝為也善良。若是在別的單位,你一美術還想干導演的活兒,做夢呢!

反正馮褲子感到了愉悅,一起進了大院,劇組還沒開始,三三兩兩的在準備。

這場戲是說周志明出獄回家,有一戶非常交好的鄰居,王大爺和鄭大媽。他回來發現,自己的房子給王大爺女兒當新房了,人家要騰出來,周志明沒讓……

隔了一段時間沒見,甚是想念。許非一個個的打招呼,末了轉身,發現一老太太正在廚房炒菜。

「這誰啊?」

他湊過去,見對方五十來歲,系著圍裙,梳著毛主席頭型,有點眼熟。

「您好,我叫許非。」

「哦,你好你好,聽說過您……」

噗哧!

對方一開嗓,嚯,那叫中氣十足,聲音洪亮。許非忍不住一樂,因為認出來了。

五十歲的容嬤嬤誰見過?

我見過!

「您怎麼在這炒菜啊?」

「一會拍吃飯戲,我就幫忙做點道具,您忙您忙,不用管我。」

李明啟熱情又客氣,她現在是鐵路文工團話劇團的演員,之前拍過兩部電影,這是首次演電視劇——就那鄭大媽。

許非搖著腦袋離開廚房,感覺很奇妙。頭幾年見的,都得叫一聲老前輩,不怎麼熟,但近兩年看著的,熟臉兒越來越多。

彷彿距自己的時代,也越來越近。

按照之前分工,他負責勞改、監獄的場景設計,馮褲子負責日常家居的布景。

能看出用了心,破舊的屋子,紙糊窗戶,牆上釘著1978年的老黃曆,日期精準,還蒙著幾塊布遮擋一下露出的磚塊。

馮褲子得意,戳在旁邊一個勁兒等誇。

許非沒理他,盯著拍攝現場。

卻說王大爺有一兒一女,周志明回來,一家人給他接風洗塵,說著說著情緒激動。隨後,大兒子出去騰屋,留王大爺跟周志明倆人。

「淑萍姐呢?」

「跟她愛人上街去了,這兩年她當個臨時工,越來越老性兒,人家給說了個對象,男的急茬要結婚,但沒房子,我就想先借你的房子把事兒辦了……」

扮演王大爺的演員,叫趙德成,經驗足但沒啥名氣。

倆人聊著,那邊鬧哄哄的在搬東西。

胡亞傑作勢起身,趙德成一把按住,「哎你不用管,不用管,讓他們騰去。」

「那怎麼行啊!」

胡亞傑起身出門。

「停!」

林汝為喊停,道:「情緒不太對,感覺是斷層的,不連貫,再自然一些。」

「準備!」

「開始!」

「停!還是不太對。」

拍了兩條都不行,許非還沒動,趙寶鋼和馮褲子先竄上去了。

居然是給人家講戲。

「嗯?」

許老師想笑,看來朕不在的時候,沒少搶班奪權啊?

他就瞧著那倆貨比比劃劃一頓神侃,什麼人物內心,情緒轉變巴拉巴拉……胡亞傑迷迷糊糊的,勉強又試了兩遍,反而更差。

索性一招手,「小許,我得怎麼弄這個?」

「……」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那倆人默默退回來,林汝為捂著嘴樂,這壞老太太,也覺著沒有許非幫忙,拍攝困難了不少。

「生活化!生活化!」

許非始終強調一個概念,過去道:「你跟他們從小長大,情同兄妹,現在姐姐結婚沒房子,先用了你的,你肯定得讓出去啊!

還有王大爺,你既不好意思佔用,又擔心自己女兒婚事。說起來複雜,演起來簡單,過年給紅包都知道吧?明明想要,非得拿捏著,誒,就那麼撕巴。

不用拿腔拿調,自然點,就跟倆人嘮嗑一樣。」

講的明明白白,給紅包誰沒見過啊?

當即,倆人又試了一遍。

「他們幹嘛呢?」胡亞傑作勢起身。

「哎,你不用管,給你騰屋子。」

「騰屋子?那哪兒成啊,淑萍姐不就沒新房了么?」

「什麼新房,那本來就是你的房子。」

「不行不行,我有地方住,你們就先用著。」

「哎呀,志明!志明!」

倆人撕巴一會,胡亞傑跑出去了,趙德成一把沒拽住,卻也沒追,老臉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女兒更重要。

「好!」

林汝為拍拍巴掌,「這回感覺對了,準備下一場。」

「好嘞!」

胡亞傑信心十足,特娘的之前在海邊,心裡一點底都木有。

……

「哎,賣冰棍的!」

「來了!」

一個戴草帽的傢伙推車過來,揭開捂在上面的棉被,「五分錢一根,您要幾根?」

「還剩幾根?」許非問。

「呃,二十來個吧。」

「都拿進來吧。」

「誒誒!」

賣冰棍的樂了,連忙搬箱子進院,許非招呼著:「來吃冰棍了,分一分啊,不太夠!」

「許老師就是夠意思!」

「您一回來,整個組都有氣勢了!」

「這涼快!」

呼啦啦圍過來,棉被一打開,冷氣直冒,二十根冰棍被迅速瓜分。一分錢的冰棍就是塊冰坨子,二三分的能加點色素、糖精,五分錢很高級了,起碼得是奶油。

有時候就是如此,人在時,感覺不到有多重要,人不在了,才曉得他必不可少——大夥吃著冰棍,深有體會。

一幫人從早上開拍,折騰到下午才休息,三三兩兩的背蔭坐著,無精打采,天兒實在太熱。

當然也有不休息的,像趙寶鋼就借了林汝為的分鏡頭劇本,一邊吃一邊跟自己的分鏡頭對照,看其中差距。

馮褲子則抱著飯缸,蹲在台階上,小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合計啥。

倆人確實好學,臉皮也夠厚,肉眼可見的在成長。可能本身也有點天賦,天賦這東西藏不住,早晚都會顯露出來。

懷才不遇什麼的,多是沒本事的自我安慰……

許非拿了兩根冰棍,轉圈找老太太,發現正在間小屋子裡,扒著窗檯寫東西。

「您好歹也找把椅子啊!」

他給拎了張凳子,「寫什麼呢,這麼專註?」

「別影響我,寫歌詞呢……」

林汝為揮揮手,跟小孩兒似的搶過冰棍。

「什麼歌詞,我瞅瞅。」

他拿過來一看,紙上寫著: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好險!

差點唱出來。

這正是那首《少年壯志不言愁》,雷蕾譜的曲,詞寫了一大半。

雷蕾是藝術中心的作曲家,爹叫雷振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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