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成蟜之敗 第九節 待死可以

且說成蟜於午後的悶熱中醒來,環顧帳內,空無一人。他也不喚人前來服侍,而是靜靜地發著呆。他感到孤獨,無可名狀的孤獨,難以推諉的孤獨。他點上逍遙香,深深地吸了兩口,似乎多出些精神來,再向帳外望去,但見陽光毒辣,人困馬乏,整個軍營安靜得如同千年古冢,無半點生氣。

這已是他被困在屯留的第三天了。三天之前,他統帥的十萬大軍,一夜之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場惡夢。探詢之下,才知道十萬大軍被蒙武連夜帶走,回奔咸陽而去。成蟜的嫡系部隊倒還追隨著他,人數卻只有三千餘人,難派大用。他別無辦法,只能困在屯留。然而,等了三天,無論是咸陽還是邯鄲方面,都無任何消息和動靜傳來,彷彿成蟜這個人根本就不曾存在。

浮丘伯和樊於期一起來見成蟜。兩人也是心神不定。蒙武的行動實在太過詭異,雖讓人難以猜透用意,但終歸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浮丘伯道:「往日君侯若從我言,錐殺蒙武,何來今日之困?」

成蟜只是笑,奇異的笑,魔王般的笑,道:「噫嘻,錐殺……」

浮丘伯見狀,知道成蟜又是逍遙香用得太多,神智已經不甚清醒。儘管如此,他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他上前一步,厲聲道:「勢危矣,君侯欲坐以待斃乎?」

成蟜還是笑,自以為如同嬰兒。浮丘伯卻以為他是白痴。樊於期也是看得直搖頭。樊於期道:「事已泄,大軍將至,臣以為,當早作綢繆,發屯留、蒲惣二縣丁壯,悉編軍伍,也不下十萬。秦軍既來,大可開城延敵,與之一戰,勝負也為未定之數也。形勢急迫,君侯速斷。」

成蟜忽然住了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冷靜而殘忍。浮丘伯和樊於期頓感刺骨的壓力,腰身不禁為之一彎。成蟜冷眼看著樊於期,道:「秦兵之強,天下共知。今汝欲以孤城抗之,以烏合之眾當之,是為必敗也。」

於期道:「屯留雖為孤城,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君侯未戰先怯,樊某不敢苟同。」

成蟜拔劍在手,目注秋水,傲然道:「三步之內,取將軍之首,將軍能逃乎?」

成蟜的勇力當世罕有其匹,樊於期自知不能敵,於是道:「臣不能逃。」

成蟜又看著浮丘伯,道:「姚氏之辭,乃汝編造而出,特欺孤耳,然否?」浮丘伯恐懼不敢答。成蟜再道:「事已至此,死在旦夕,汝尚有何懼?」浮丘伯跪奏道:「姚氏之辭,雖然不實,然善用之,假亦能成真。」

成蟜笑了,如同嬰兒,道:「果不其然。先生不必驚慌,孤若欲害先生,何必待到今日?」又視樊於期,道:「孤如欲免難,將軍之首足也。孤不曾反,秦王縱有心誅殺,何以服眾?謀反者,將軍也。將軍留此,正予秦王以發兵之借口。是以將軍死而孤能全也。」

樊於期聽得一身冷汗。成蟜再道:「然而,孤偏不殺你。」又問浮丘伯道:「先生謀士也。以先生之見,孤當何去何從?」浮丘伯未及開口,成蟜卻已繼續說道:「孤之去從,不外有三。孤知之,秦王也知之。一為東奔燕趙,乞全性命。孤貴為王弟,非萬死之罪,豈可輕棄宗廟,去父母之邦?孤東奔燕趙,無疑自承罪在不赦,此乃秦王所望、孤所不欲也。二為回奔咸陽,面質秦王。倘孤所料不差,宗室已棄孤而從秦王也。孤為伐趙而來,今一矢不發,一劍未出,大軍也不知所在,便倉皇而返,縱宗室合力保孤,秦王不殺孤,孤已無顏苟活。此亦秦王之所望、孤所不欲也。三為滯居屯留。秦王之意,逼孤反叛也。孤偏不戰不走,不叛不降。秦王欲殺孤,由得他來。此非秦王之所望,而為孤之所欲也。」

浮丘伯急道:「王翦、桓齮二將各率五萬大軍,駐於四十里外,其意不問而知。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不能走則降,不戰不走不降,唯一死耳。」

成蟜道:「吾意已決。負嬴氏祖宗者,寧為秦王,不為孤也。」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又道:「散了吧。孤待死可以。二君是去是留,自作主張。」

樊於期道:「樊某欲赴蒲惣,發卒備戰,以為犄角之勢。」成蟜卻已是閉目不語,彷彿根本就沒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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