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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放下電話回來時,滿臉愕然。「詹妮絲·安斯特朗不小心把他們的小寶寶淹死了。」

露西問道:「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恐怕她是醉了。她這會兒已經不省人事。」

「那他在哪兒?」

「沒人知道。我得去找到他,剛才是斯普林格太太的電話。」

他在那張胡桃木扶手的大椅子上坐下,那還是他父親留下來的。露西發現丈夫已顯出幾分老態,不禁有些忿忿不平;他的頭髮越來越少,皮膚乾燥,一臉疲憊。她嚷道:「你幹嗎非得為那個一文不值的小人勞神費力?」

「他並非一文不值,我愛他。」

「你愛他!真讓人噁心。哦,我覺得這真讓人噁心,傑克。你幹嗎不試著來愛我,或你的孩子們?」

「我愛你們。」

「你不愛,傑克。讓我們正視事實吧,你不愛。對於任何可能以愛報愛的人你都不敢去愛。你害怕這種愛,對不對?難道不是這樣嗎?」

剛才電話鈴響的時候,他們正在書房喝茶,此刻那空茶杯放在地上,在他的兩腳之間,他拿起茶杯看著裡面。「別胡思亂想了,露西,」他說,「我現在很難受。」

「你很難受,是的,我也很難受。自從你跟那個畜生攪在一起,我就一直很難受。他甚至不是你的教民。」

「所有的基督徒都是我的教民。」

「基督徒!如果他也算基督徒,那麼感謝上帝,幸好我不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你居然還稱他為基督徒。」

「他沒有害死孩子,他當時不在,那是一個意外。」

「這沒什麼兩樣,自己離家出走,撇下他的白痴妻子狂飲濫喝。你壓根兒就不該幫他們重歸於好,那女人已經適應了,這種事情本來是決不會發生的。」

埃克里斯眨了眨眼;驚愕之下,他對事情完全喪失了分析能力。而她對於事件真相的推測讓他頗受啟發。他只是有點不明白她的話中怎麼會有那麼強烈的報復意味,她居然很少有地用了「小人」這個詞。「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是我害死了那個孩子,」他說。

「當然不是,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不,我想也許你是對的,」他說,並從椅子上站起身。他走到過道的電話機旁,再一次從錢包里拿出那個號碼,它用鉛筆寫在魯絲·倫納德這幾個模糊的字跡下面。這號碼曾經奏效過,可這一次,電老鼠只是徒勞地啃著遠方的那塊金屬板。他讓電話響了十二下,再掛上,然後再撥,又響了七下才掛上。當他回到書房時,露西正在等著他。

「傑克,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根本就不是說你有責任。你當然沒有責任,別犯傻了。」

「沒關係,露西,真理是不可能傷害我們的。」這些話反映了他的觀點——在他看來,如果信仰是真實的,那麼,任何真實的東西都不會與信仰相抵觸。

「哎呀,真是個殉道者。我看得出來,你認為這是你的錯,我說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的觀點,那我就省省力吧。」

他沒有吭聲,以此來幫她省省力。可過了片刻,她更柔聲地叫道:「傑克?」

「什麼?」

「你當初幹嗎那麼急著要讓他們重歸於好呢?」

他從放茶杯的碟子上拈起一片檸檬,對著它眯起眼睛打量著房間。「婚姻是神聖的,」他說。

他以為她大概會笑起來,可她卻認真地問道:「糟糕的婚姻也是嗎?」

「是的。」

「可這未免太荒唐了,這不合常情。」

「我不相信常情,」他說,「我什麼也不相信,如果這能讓你高興的話。」

「這並不使我高興,」她說,「你這是神經過敏。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她收起茶杯,一陣風似的走進廚房,撇下他一個人在那裡。下午的影子像蜘蛛網一般罩在四壁陳列的書籍上,那些書大都不屬於他,而是屬於他的前任蘭道夫·朗霍恩,一位廣受擁戴的單身漢。他木然地坐在那裡等待著,但是沒過多久,電話鈴就響了起來。他搶先一步趕在露西之前去接,電話放在窗台上,他往窗外望去,能看見鄰居正在從晾衣繩上收衣物。

「喂?」

「喂,傑克嗎?我是哈利·安斯特朗,希望沒有打擾你。」

「沒有,你沒有打擾我。」

「你身邊沒有老太太坐在那兒做針線什麼的吧?」

「沒有。」

「是這樣,我一直在給家裡打電話,可是沒人接,所以我有些不放心。我昨晚不在家,這會兒心裡七上八下的。我想回去,可不知道詹妮絲是否叫了警察什麼的。你知道嗎?」

「哈利,你在哪兒?」

「哦,在布魯厄的一家雜貨店裡。」

鄰居已經收下最後一條床單抱在懷裡,傑克的目光停在那根光溜溜的白繩子上。社會給他的分工之一就是通報悲傷的消息,當他打起精神,準備履行這熟悉的職責時,卻嘴巴發乾。手扶著犁向後看的…… 他睜大眼睛,似乎這樣一來,耳邊的哈利就不會離得太近。「為了節省時間,我想最好是在電話里告訴你吧,」他開口道,「哈利,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如果你擰一根繩子,而且不停地擰,繩子就會漸漸變彎,然後突然扭成一個環形的結。聽完埃克里斯的話後,哈利胸口就有了這樣一個硬邦邦的環形扭結。他不知道自己對埃克里斯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從電話亭門上的玻璃望出去,全是成堆的各種包裝的商品。雜貨店的牆上掛著一面旗子,上面有一個由十九個字母組成的紅色的單詞:PARADICHLOROBENZENE。當他竭力想聽懂埃克里斯的意思時,心裡也一直在反覆念著這個詞,想弄清該從哪兒分節,看自己能否把它念出來。最後,當他終於明白埃克里斯的話,當他跌入生命的低谷時,有個胖女人走到櫃檯前,買了兩瓶維生素。他出了雜貨店,走進陽光下,一邊不停地咽著唾沫,不讓胸口裡的扭結湧上來哽住喉嚨。這是入夏以來的第一個熱天,熱浪從閃閃發光的人行道上朝行人迎面撲來,逼得人們避開商店的櫥窗和發燙的牆面。在白晃晃的陽光下,那一張張面孔都掛著美國式的表情——眯縫著眼睛,無精打采地咧著嘴巴,一副愁雲滿面的樣子,似乎馬上就要說出什麼恐怖而殘酷的事情。街上擁堵的車流中,駕車人在耀眼而堅硬的車頂蓋下炙烤著。乳白色的雲彩懸在空中,天空似乎已累得無力撥開雲彩。哈利在一個拐彎處等候開往佳濟山鎮的16A路公共汽車,與他一同等候的還有些前來購物的人,他們一個個汗流浹背,腿腳酸痛。當汽車在一陣「吱吱」聲中停下來時,裡面已經擠滿了人。他抓著鋼管扶手站在汽車後部,極力不讓胸口的扭結堵得他彎下腰來。高高低低的廣告牌上都是過濾嘴香煙、防晒霜和美國援外合作組織的廣告。

昨天晚上,他就是乘這路車來布魯厄的,然後去了魯絲的住處,可那裡沒有燈光,按門鈴也無人答應,儘管那扇寫有F·X·佩利格里尼字樣的毛玻璃門後透出微弱的燈光。他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望著下面的熟食店,那兒的燈火熄滅後,他又望著教堂里明亮的窗戶。後來那裡的燈光也熄滅了,他覺得孤零零的,十分失望,便想到了回家。他不緊不慢地上了韋澤大街,看著下面的萬家燈火以及那巨大的向日葵,可是沒看到一輛公共汽車。他繼續往前,一直走到了南邊,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有些害怕,便走進一家看上去比較廉價的旅店,要了一個房間。他睡得不是很好,有盞用膠帶縛住的霓虹燈在窗外一個勁地「嗞嗞」響,另一間房裡還有個女人不停地大笑。他醒得很早,原本可以趕回佳濟山鎮,取一套西裝再去上班,但是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他,有什麼東西一整天都絆著他。他現在想弄清楚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因為那就是害死他女兒的罪魁禍首。想再見到魯絲是禍首之一,但是很顯然,當他早晨去她的住處時,她不在那兒,可能是跟哪個蠢貨一起去大西洋城了,而他卻仍然在布魯厄晃蕩,在那些牆上響著音樂的百貨商場里進進出出,在一家零售店裡吃了一個熱狗,還在電影院門口徘徊,不過沒有進去,只是一直留意著魯絲的身影。他在心裡一直期盼著,期盼看到他曾親吻過的那雙渾圓的肩膀從人群中擠過來,期盼他曾央求她披散下來的黃頭髮在擺著生日卡的貨架另一端閃現。可這是個十多萬人口的城市,他的機會簡直是微乎其微,而且話說回來,他來日方長,可以在以後的哪一天找到她。不,他之所以一直呆在城裡,儘管他的心在越擰越緊,在告訴他家裡可能出事了,他之所以從電影院門內冒出的冷氣中走過在銷售噴香內衣小首飾以及鹽津乾果(可憐的老詹妮)的櫃檯間轉悠後來又順著與魯絲一起走過的小路去了公園他們曾在那兒的一棵七葉樹下看五個臟小子用網球和掃帚玩木球戲最後又沿著韋澤大街回到那家打電話的雜貨店,他之所以一直走個不停,是因為覺得自己會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出口。因為他跟詹妮絲生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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