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四處找了找,出去了,一分鐘之後又回來嚷著:「這真是一樁怪事!」

伴隨著遠處傳來的鍋盆、車輛、門窗等發出的聲響,黑夜過去了,新的一天已經來臨。伯納德嬤嬤下班了,來接班的是另一位修女,年紀很大,穿著天藍色的裙子,彷彿在爬向天堂的路上被懸在了半空。那兩個一直在小聲交談的男人走到諮詢台前,說了些什麼,然後轉身離去,他們的難題尚未解決。現在只剩下他和埃克里斯了。兔子豎起耳朵,希望聽到他孩子的哭聲,那哭聲會在醫院裡某個寂靜神秘的幽深之處響起。有很多次他都以為聽到了;鞋子踩地的摩擦聲,街上的狗叫,護士的嬉笑——所有這些聲音都可能給他這種錯覺。他沒有指望詹妮絲陣痛的產物會發出很正常的人聲。他不斷地胡思亂想著:那會是一個怪物,一個由他製造出來的怪物。在他的腦海中,孕育這怪物時的衝刺情景與幾小時前對魯絲的變態性進入混為一團。此時此刻,他的慾望已經消失殆盡,兩眼直愣愣的,彷彿在凝視記憶中自己在慾望驅使下的扭曲姿勢。他的生活就像是一連串沒有目的的滑稽姿勢,是一支空無信仰的魔幻之舞。上帝並不存在;詹妮絲可能會死;這兩個念頭同時出現了,出現在一道緩緩的波浪中。他感覺自己已沉入水底,手腳被透明的黏液纏住了,那黏液是他迫不及待地射入女人溫柔肉體的精液所變成的鬼魂。他的手指不停地扯著膝蓋上那看不見的線頭。

他想起了瑪麗·安。每次打完球後他都感到疲乏四肢僵硬懶洋洋的這時總能在校訓牌下找到她因為她正等在那兒的門前台階上他們會踏著滿地潮濕的樹葉穿過十一月的白霧朝他父親新買的藍色普利茅斯車走去然後開上一段使加熱器變熱再停車。她的身體像一棵分杈的樹,上面有溫暖的鳥巢,但只要一碰,就會很羞怯,似乎她還有些猶疑,可他卻大得多,是一個勝利者。他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到她身邊,可惜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同樣,她是她們所有人中的佼佼者,因為她最令他銷魂,使他精疲力竭。有時候體育館裡的喧囂人聲和明亮燈光會在他被汗珠灼痛的眼睛後暫時隱去而朦朧之中他期盼著不久之後在加墊的灰色車頂下的溫柔纏綿每次一到車裡剛剛結束的那場球賽的輝煌勝利會掠過她無聲的皮膚而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也在她的皮膚上投下一道道暗影。於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勝利便在他腦海中合而為一。他還在部隊服役時,她結了婚,他母親一封來信的附言把他推進了深淵,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爬上來。

可此刻他卻覺得快樂,雖然坐在生了銹的鍍鉻扶手椅上動彈不得,而且抽煙之後很難受,可想到自己的第一位姑娘,他就覺得快樂,他心裡的水已經倒進一隻裝滿快樂的薄花瓶,但埃克里斯卻絆倒並打碎了這個花瓶。

「噢,我從頭到尾看完了傑基·簡森的這篇文章,卻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埃克里斯說。

「什麼?」

「傑基·簡森這篇關於他為什麼放棄打棒球的文章。就我所知,當棒球運動員所遇到的問題就跟當牧師所遇到的一樣。」

「我說,你難道就不想回家嗎?幾點了?」

「兩點左右吧。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留在這裡。」

「我不會跑走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

埃克里斯笑了起來,但仍然坐著不動。哈利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執拗,現在那種印象又回來了,而此前他所有的居中調停的友好行為則已一筆勾銷。

哈利告訴他:「她生納爾遜時,那可憐的小傢伙折騰了十二個小時。」

埃克里斯說:「第二個孩子通常會容易一些。」他看了看錶,又說:「現在還不到六個小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在貴賓室等候的斯普林格太太此刻從這裡經過,她面無表情地朝埃克里斯點點頭,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了哈利,那雙痛腿不由得一個趔趄——她腳上仍然穿著那雙磨破了的便鞋。埃克里斯連忙起身,陪她一同走出門外,過了一會兒,兩人又與斯普林格先生一起返身回來。斯普林格先生系著一根小結領帶,穿著一件剛剛洗燙過的襯衣,那撇淡褐色的小鬍子由於經常修剪,鬍子下的上嘴唇似乎也有所萎縮。他說:「你好,哈利。」

儘管埃克里斯事先可能做過一些勸解,丈夫的這聲招呼還是惹惱了這位胖老太,她轉向哈利,說道:「如果你就像個沒臉皮的小無賴一樣坐在那兒盼著她死,那還不如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因為沒有你她照樣過得很好,她一直都過得很好。」

兩個男人扶著她走開了,而那位老修女則在桌子後朝這邊張望,臉上掛著一絲怪異的笑容,難道她是聾子嗎?斯普林格太太的責罵雖然刺痛了哈利,但自從出事以來——特別是透過這陣陣肥皂味,醫院裡的某處正在發生如此重大的事情——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出這種合乎情勢的話。在聽到這些話之前,他覺得自己就像孤零零地置身於一顆死寂的行星上,圍著一輪巨大而熾熱的太陽旋轉,這太陽就是詹妮絲的陣痛,而斯普林格太太的尖叫儘管充滿怨恨,卻穿透了他的孤獨。聽到詹妮絲會死這種想法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他的恐懼便消失了一半。詹妮絲所呼吸的奇異的死亡氣息,斯普林格太太也能感受得到,這共同的感受似乎是他與這個世界上所有人之間最為寶貴的聯繫。

斯普林格先生轉身經過這裡後又朝門外走去,一邊朝女婿投來一個感情複雜的苦笑,既有代妻子道歉之意(我們都是男人,我明白),又有保持距離的姿態(可是你的行為不可原諒,別碰我),還有汽車商慣常的機械性禮節。哈利心裡想,你這個小人,並把這個念頭朝「砰」地一聲關上的門扔過去。你這個奴才。人們這是要去哪兒?他們從哪兒來?幹嗎就不能歇一會兒?埃克里斯回來了,遞給他一支煙後再次離去。他抽了一口,立刻覺得胃底一陣顫慄,喉嚨也十分難受,就像張著嘴巴睡了一整夜後剛剛醒來。他自己呼出的難聞氣味從他的鼻孔邊掠過。有位醫生略顯猶疑地進了等候室,他胸膛寬闊,兩隻紅通通的手疊放在手術衣的口袋外面。他問哈利:「你是安斯特朗先生嗎?我是克洛醫生。」哈利從沒見過他,詹妮絲生頭一個孩子時找的是另一位產科醫生,那次難產之後,她父親便要她換成這一位。詹妮絲每月去找他一次,回家後總是說他待人如何親切,他的手有多麼柔軟多麼舒服,以及他如何深切理解孕婦的感受。

「怎麼——?」

「恭喜你,你添了一位漂亮的小丫頭。」

他伸出手來,動作非常急促,哈利還沒來得及完全起身,便以半蹲的姿勢接受了這個消息。醫生的臉擦得通紅——他的消毒口罩解開了,掛在一隻耳朵上,露出蒼白的厚嘴唇;兔子意外地聽到「丫頭」這個詞,正在努力設想她的形狀和顏色,此時看到醫生臉上的紅色,便將二者聯繫了起來。

「是嗎?孩子好嗎?」

「七磅十盎司。你妻子一直都很清醒,分娩後還把孩子抱了一會兒。」

「真的?她抱孩子了?孩子——我妻子很痛苦嗎?」

「嗯——沒有,情況正常。開始時她好像很緊張,但還是正常分娩。」

「太好了!謝謝你!哎呀,太謝謝你了!」

克洛站在那裡不自在地笑著。他剛從創造的深淵來到外面的世界,一時有些木訥。在剛過去的幾個小時里,他比哈利任何時候都更接近詹妮絲,他的雙手挖掘著她的生命之源,他駕馭著她起伏翻攪的身體,卻沒有帶回任何私密的話語,既沒有詛咒,也沒有祝福。哈利擔心醫生的眼睛會雷霆般地驟然流露出它們所了解的秘密,但是,克洛的目光里卻不見怒色,甚至沒有一絲責怪。他似乎把哈利看成那些多少有點責任感的丈夫中的一員,他們毫無頭腦地播下種子,而他則傾其一生來儘力收穫。

哈利問:「我能去看看她嗎?」

「看看誰?」

誰?這個「她」字已經有了雙重含義,他不禁吃了一驚。世界又變複雜了一層。「我的——我的妻子。」

「當然,當然了。」聽到哈利請求他的許可,克洛似乎有些惑然。他一準了解實情,但好像並不知道哈利與人性之間隔著一條負罪之溝。「我還以為你指的是孩子。如果要看孩子,我建議你最好等到明天探視時間再說,這會兒沒有護士抱她出來。不過你妻子很清醒,我剛才也說過。我們給她用了些艾奎尼爾,那只是一種鎮靜劑。還有眠爾通。請問——」他稍稍湊近他,他的皮膚通紅,衣服潔凈,「——讓她母親看她一會兒行嗎?她纏了我們一晚上了。」他居然在問他,問他這個逃跑者、私通犯、無情人。他一定是有眼無珠。不過也許是因為你做了父親,大家就都能原諒你,因為這畢竟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確定的目的。

「當然,她可以去。」

「是你先去,還是她先去?」

哈利略有遲疑,接著想起斯普林格太太來到他那孤身一人的星球上探訪他的情形。「她先去吧。」

「謝謝你,那太好了,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