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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轉星移,歲月漸逝。在史密斯太太的花園裡,番紅花破土而出,各種水仙競相開放,紫羅蘭掩映在復甦的青草之中。轉眼間,蒲公英和闊葉草就使得草地生機勃發。時斷時續的溪流躲藏在花園的低洼處吟唱。花圃被斜埋進土裡的磚頭圍了起來,暗紅的嫩芽在裡面探頭探腦,那是芍藥,而地面本身則色調雜糅,零星的石塊鑲嵌其中,放眼四望,只見凹凸不平,乾濕相間,毫無規則,看上去就像天底下最為古老的東西,而聞起來氣息卻異常清新。連翹開得正艷,那毛茸茸、金燦燦的泡沫花在煙籠霧罩的花園裡閃爍——兔子正在這裡焚燒耙攏來的枯莖、乾草、嚴冬時節悄然飄落的橡樹葉以及從玫瑰叢中修剪下來、在腳邊纏成一團的亂枝。一大清早,當他眼皮發澀、嘴裡還留著咖啡味時,就踏著露水來到這裡,然後點火焚燒,直到黃昏來臨,他拖著腳步踩著史密斯家車道上的碎石離去時,火堆上仍在騰起潮濕的濃煙,彷彿身後夜幕中的幽靈。在回布魯厄的公共汽車上,他一路上都能聞到那溫暖的煙灰味。

說來有趣,這兩個月來他完全不用剪指甲。他每天乾的活兒不外乎是剪枝,搬運,挖土,栽種一年生花木和老太太交給他的一包包花種——金蓮、罌粟、香豌豆和牽牛花。他喜歡用翻耙過的細土覆蓋種子,一旦種子埋入地下,就不再屬於他了。多麼簡單的道理啊,讓事物回歸自身,就得以超脫。上帝自己就隱匿於這堅硬無比的微小結構里,他早就自定要不斷地集聚擴張,也即由水、空氣和硅的強大而緩慢的聚變而致;兔子通過手中圓形鋤把的轉動——而不是通過語言——感受到了這一切。

在木蘭樹失去主宰地位之後而楓樹葉還沒有投下濃蔭之前,櫻桃樹、酸蘋果樹、還有遠處角落裡那棵煢煢孑立的李樹都花團紛呈,白茫茫一片,彷彿那些烏黑的樹枝將朵朵飄浮的白雲採擷下來,一轉眼,又將它們遍撒開去,於是蘇醒的草地上灑下了漫天白色的花雨。散發著汽油味的電動割草機咀嚼著花瓣,草地再將它們消化。在坍塌的網球場柵欄邊,一叢叢紫丁香正在綻放。鳥兒來到了鳥浴池中。一天早晨,兔子正拿著一把新月形剪刀在剪枝,一陣香氣突然撲鼻而來,原來是身後的微風改變了方向,從岸邊斜坡上那片香味濃郁的歐鈴蘭中吹來,那上千朵花在暖融融的夜裡一齊盛開了,梗梢上的花依然泛出甜瓜皮般發亮的嫩綠。還有蘋果樹和梨樹,以及鬱金香。那難看的紫色碎片是蝴蝶花。最後,在漏斗形杜鵑花的率領下,各種鐘形杜鵑花也終於趕在這五月的最末一周里開放了。兔子整個春天都在期盼著這種盛況。這些花樹叢使他驚嘆不已,它們那麼大,幾乎就像大樹,有的比他高出一倍,而且有那麼多。它們的旁邊都是參天的杉樹,那下垂的樹枝庇護著這方土地。在這被庇護之處,還有無數塊長方形的大草地,宛如一片片多孔的綠色麵包。花樹叢四季常青,那虯曲的枝條和伸向四面八方的橢圓形長葉,使人覺得它們似乎應該生長在另一種氣候下的另一個地方,那兒的地心引力比這裡要弱。最早綻放的花兒猶如東方藝妓頭上佩戴的單朵大白花,就像魯絲經常閱讀的平裝本偵探小說的封面上畫的那樣。而一旦這些半球形花朵成簇開放,他就很容易想起那些在復活節去教堂的粗俗姑娘所戴的帽子。哈利常想得到可又從未得到過那種姑娘:一個出身於貧寒之家的小天主教徒,穿一身艷俗的廉價衣服,從那五瓣花形的時髦軟帽上,他能想像出帽檐遮掩下的臉孔,還幾乎能聞出她的香水味。他湊上前去貼近成簇的花瓣,它們沒有氣味,但每一朵花的頂端都有兩瓣滲有斑痕的扇狀物,那是花藥。

在已故丈夫的花園花繁葉茂之際,史密斯太太走出屋子,挽著兔子的胳膊在杜鵑花叢中散步。她一度身材較高,如今卻駝著背,顯得矮小,僅剩的幾縷黑髮在滿頭銀絲中十分顯眼。她帶著拐杖,但也許是因為健忘,拐杖只是掛在她的手臂上,隨著她蹣跚的步履晃晃悠悠,宛如一隻具有異國風情的手鐲。她挽住花匠的方式如下:他曲起右臂,肘部朝向她的肩膀,她顫巍巍地抬起左手,勾住他的臂彎,僵直而布滿斑點的手指緊抓著他的手腕,將全身的重量靠在他身上。她這副模樣猶如攀附在牆頭的藤蔓,用力一拉就會轟然倒下,而不管不顧卻經得起風吹雨打。他感覺到她每邁一步身子都在搖晃,每說一個字腦袋都在擺動。這倒不是因為她說話很困難,而是因為她覺得需要加強語氣,她的鼻子皺成一團,嘴唇也隨之張開,露出了裡面的齙牙,神情顯得滑稽而誇張,而且很不自在,就像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地說自己長得不好看時露出的有趣神態。她吃力地歪著頭,看著哈利,褐色的小眼窩裡爬滿束帶似的皺紋,那雙泛著血絲的藍眼睛興奮地圓睜著,散發出一股壓抑已久的活力。她說:「哦,我可不喜歡R·S·霍爾福特太太,她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而且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賀拉斯特別喜歡那種橙紅色,我總是跟他說:『如果我要紅色,就給我紅色,給我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如果我要白色,就給我白色,給我一枝長長的素百合。可別拿那些中間色來煩我,還有什麼淡粉紅色呀,淺紫色呀,它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要變成什麼顏色。』杜鵑可真是討人喜歡的植物,我總是跟賀拉斯說,『杜鵑的確是善解人意,各種顏色都給了你一點兒。』我這是跟他打趣,不過我說的也是真心話。」她似乎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驚,在長滿青草的小道上停下腳步。她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著,虹膜呈現出碎玻璃般的白色,環在一圈永不減褪的藍色中間,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我當時說的確實是真心話。安斯特朗先生,我是一個農家女,寧肯看著地里長滿紫苜蓿。我總是跟他說:『如果你非得到地里去忙乎,幹嗎不種點蕎麥呢?那才算是莊稼。如果你種麥子,我就烤麵包。』我也的確會這麼乾的。『我們要這些花有什麼用呢?它們凋謝之後,我們一年到頭就只有那些不起眼的葉子可看了。』我總是跟他說,『你養這些花,是為了哪位漂亮姑娘呀?』他年齡比我小,所以我就仗著這一點有意逗他。我不告訴你他比我小几歲。我們老呆在這兒幹嗎?像我這麼一把老骨頭,在一個地方站久了會動不了的。」她用拐杖在草叢中戳了戳,示意他抬起手臂。他們沿著花叢中的小徑繼續前行。「從沒想到他會比我先走。他的毛病就在於,從花園裡一回來,他就坐下來再也不挪窩了,而一個農家女則從不知道坐下來休息的滋味。」

她扶著他的手腕,一路顫巍巍的,就像周圍大樹上那隨風搖動的樹梢。他將這些大樹視為禁地,置身於它的保護之中,使他覺得愜意。「噢,這兒有一株。」他們在拐彎處停下來。她舉起晃悠悠的拐杖指著一株小杜鵑,那是一株純凈得透明的粉紅色杜鵑。「這是賀拉斯的比安奇杜鵑,」史密斯太太說,「除了那些白色的——我忘了它們的名字了,反正是些莫名其妙的名字——除了它們之外,就數這種花兒顏色純正了,是這裡唯一純正的粉紅色。賀拉斯剛弄到它時,把它與那些冒牌粉紅色種在一起,結果使它們黯然失色,於是他馬上將它們全都拔掉,再在它旁邊一律種上深紅色杜鵑。深紅色杜鵑還在旁邊吧?今天是不是六月了?」她神經質的眼睛直瞪著他,手也抓得更緊了。

「還沒有,下周六才是先烈紀念日 」。

「哦,我還記得我們把這株愚蠢的杜鵑弄回來時的情景。那天可熱了!我們開車去紐約城,從船上把它搬下來,再放在帕卡德汽車的后座上,就像是對待一位令人敬重的姑媽似的。它當時是栽在一個裝滿泥土的藍色大木盆里運來的。全英國只有一個苗圃培育這個花種,僅僅是運費就花了兩百塊,每天都有專人下到貨倉去給它澆水。那天可真熱,而且途經澤西城和特倫頓時,一路上交通十分擁擠,而這株嬌嫩的植物卻安坐在汽車后座的藍色花盆裡,儼然一副王子氣派。當時還沒有收費高速公路,所以開車去一趟紐約得整整六個小時,那正是大蕭條時期,好像全天下人人都有一輛車似的。得從伯靈頓過特拉華河,那是在戰爭之前。我想,你可能不明白我說的是哪一次戰爭,你大概以為是朝鮮那碼事兒吧。」

「不,我想是第二次世界大戰。」

「我說的正是這個,正是這個!你當真還記得嗎?」

「當然。我是說,我當時已經不小了。我還把罐頭盒錘平,換錢去買戰爭郵票,為此還受到學校的表彰呢!」

「我們的兒子犧牲了。」

「哦,我很難過。」

「他當時年齡很大了,很大了,都快四十了,一去就當了軍官。」

「可是……」

「我知道,你以為只有年輕人才會犧牲。」

「是的,人們都這麼認為。」

「那是一場精彩的戰爭,不像第一次。該我們贏,我們也的確贏了。所有的戰爭都很可惡,可贏得那一次卻令人舒心。」她又用拐杖指了指那株粉紅色杜鵑。「我們從船碼頭回來那天,這花當然沒開,當時夏天已經過了一大半,所以我覺得我們是在干一件蠢事,把這花放在后座上運回來,儼然一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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