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天傾危機 第174章 土地與人

1259年,5月19日,中央市,五角堡。

「呃……」張正義有些啞口無言,「好吧。不過為什麼是一頃一百畝?每戶分一頃的話,現在的土地夠用嗎?」

張國慶答道:「一百畝地,正好是現在平均耕地面積的四倍,方便分成四圃輪作,一圃種冬小麥,一圃種粟、高粱或大豆等夏季作物,一圃種蔬果棉麻之類的經濟作物,一圃種牧草休耕。至於夠不夠嘛……」他看向了陳潛。

陳潛嘆了口氣,說道:「很充裕。現在膠州的人口還沒後世一個區多,樂觀估計有四十萬,悲觀估計三十萬,按五戶一口計,也就是六到八萬戶。而膠萊谷地這一片到處都是平原,潛在的耕地有十五萬頃以上,就算是戶均兩頃都夠了。更別說,這幾萬戶里還有不少是城市居民不需要土地,剩下的大部分村民知道我們東海商社的名頭還沒幾個月,根本不在我們掌握之下,就算想給他們分地也沒辦法。所以說問題的難點就在這裡了,我們空地很多,但如何在現有的土地關係的基礎上,把耕地有效地分配出去?」

「嘖嘖,」張正義臉上帶著壞笑,把手中的文件放了下去,「要不是之前聽明白了,要是單聽你這一句,還以為真的終於到了搞土改的時候了呢。不過這麼一說,我倒是樂觀了,這《田頃法》確實好,但咱也沒必要追求一步到位。正過來說,基層掌控力的缺失阻礙了田頃法的實施,但反過來說,田頃法也是有助於加強我們對基層的掌控啊!」

張國慶會心一笑,陳潛嘴一張,隨即明白了過來:「哦,你的意思是,原先一戶不知在哪個村子的鄉民,受到宗族關係和不知道哪裡的蠹吏控制,交五石稅我們只能收到兩石。但現在,我們用一頃低稅土地把他引誘過來,登記授田,然後這戶村民就成了我們完全掌控的村民了?」

張國慶一拍手:「就是這麼個道理!怎麼樣,首席,你看我這計畫,可以提交大會了吧?」

張正義拿了一支鉛筆,又拿了一張白紙,一邊寫一邊說道:「是個好法案,但是實施方法要細化一下。總不能一開始就全面鋪開吧,你有什麼方案沒?」

張國慶說道:「當然不能急,一步步來吧。首先,我們有一些退伍士兵和不願意做工的勞工,可以作為獎勵,先找幾片荒地,給他們分上一頃地,讓他們做第一批農場主……」

陳潛這時候產生了疑問:「等等!有一百畝地可拿,誰還會老實做工,這麼一來,豈不是要把我們的勞工都抽空了?!」

張正義抬頭看了看張國慶,後者低頭算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不會的……一百畝看著嚇人,不過荒地本來也不值錢。其中能有效種植的最多也就一半,這其中至少要種上二十五畝糧食,以應付夏秋兩稅和自家的口糧,剩下的七十五畝閑地,他們肯定種不過來,但多少會有些產出,假設他們利用得不錯,一戶五口人一年也就三四十貫的收益罷了。而勞工在我們這裡,吃飯不用錢,孩子可以免費讀書,一年下來兩口子怎麼也賺出三四十貫工資了。再考慮到農業生產會受天時旱澇和市場波動影響,而在商社有著穩定收入還有上升渠道,城市生活也更方便熱鬧些,所以怎麼看都是當工人更划算。更別說,這一頃荒地也不是上手就能種的,還是要開荒的。」

張正義也同意這一點,又補充道:「當然,肯定也有些人寧願去種田的,這些人要麼是不適應快節奏的工業化生活,要麼是種田高手,能在一頃地中種出比工資更多的產出,把他們放出去,對我們也未必是件壞事。」

前景似乎很美好的樣子,陳潛想了想,說道:「好吧,不過我還是認為應當採取適當的管控措施,以免勞工迅速流失。要麼乾脆把它定成一種獎勵,必須達到足夠的貢獻才能拿到。」

張國慶點頭道:「嗯,對,這些都是可以討論的,包括確權年限,還有稅收等等,都是可調節的。我先繼續。這些退伍士兵和勞工轉職成的農場主,人數太少,離我們想達到的農業全面改革的目標還差得遠。不過他們更容易接受我們教導的先進農業技術,能夠對本地居民形成示範效應。之後我們就可以在小範圍內進行試點,挑幾個人少地多的村子,與村民進行協調,形成戶均一頃的小型農場。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趁機登記村民的詳細信息,把他們納入我們的治理體系中。」

「嘿嘿。」張正義忍不住笑了出來。

陳潛皺著眉頭說道:「你們這是太低估一頃田的吸引力了吧,而且還是一頃只需要繳五石稅的一頃田。這個試點方案是建立在『沒人願意領田』的基礎上的,但就我看,這個法案一公布出去,願意參與的人肯定絡繹不絕,到時候的麻煩是如何及時地分配,而不是如何找人來領田。我看,應該加上限制條件,比如『家裡有人在商社做工或者參軍』,才有資格領田。」

聽了這話,張正義第一反應就是表示同意:「有道理,那不如必須派一個壯丁給我們當上兩年義務兵才能得一頃田,嗯,正好安全部整天吵著擴軍,就這麼給他們擴軍吧!」

但隨後,他好像想到了什麼,搖頭道:「等等,不太對……如果田頃法鋪開得太慢,那麼一頃田的價值就會拔得太高,這些先發的田主可就未必會老老實實把田分成四塊輪作,說不定會分別租出去。這樣一來,生產力沒有提升,我們還少收了稅,可就和我們當初頒布這個法案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嚯,還有,長遠來看,隨著人口增長,父傳子子傳孫,一頃農場會逐漸碎片化,以後該怎麼辦呢?」

張國慶看了看他,把《田頃法》翻到最後一頁,指著上面的某一條說:「說得好。這就涉及到田頃法的另一個核心:禁止析產。」

張正義朝上面瞅了一眼:「禁止析產?」

「對。禁止析產,也就是說,頃即是耕地產權的最小單位,不管是繼承、出售、出租還是贈與,都必須將整頃田一起轉移,不得分拆。如果想傳給子女,只能傳給一人,不得每人一塊;如果想出售或出租,也只能整體進行,不得拆成幾塊,分別賣或租給其他人。」

「這是為了保證農業生產率?」

張國慶肯定地說道:「對的,一頃田拆成四塊,分別由四戶耕種,不光我們收的稅少了,社會總效益也下降了。看上去糧食總產量多了,但是每人的產出則少了。原先一戶除去自我消耗,能向外供應十石以上的糧食和相當數量的農副產品。換成四戶耕種,則只能提供糧食,農副產品沒有了,而且因為沒有輪作制度,糧食產量實際上是會低一些的。如果在此基礎上再次析產,那麼每戶不但難以向外提供糧食,自己的生活質量還會降低。這就是內卷化,也是晚清中國農民陷入赤貧的主要原因。」

農業生產率是所有產業的根基,只有農業生產率高了,才能解放出足夠的人口參與工商業,同時相對富裕的農民才能提供一個有效的內需市場。但是,在化肥出現前,想提升農業生產率基本只有擴大人均耕地面積一條路,而這條路對大多數文明來說都是死路。

傳統的農業社會,人口的增多,不但不會帶來總體實力的增強,反而會吸干社會的活力。

有人常說漢唐時期,人口不多,國力卻很強。但實際上,正是由於人口不多,國力才能強。唐朝一個府兵可得一百畝田,不但能生產足夠的糧食,還能有肉吃,自然身強體壯,還有足夠的空閑操練武藝,戰鬥力當然要比後來飯都吃不飽的軍戶強多了。到了唐中後期,授田被大量佔用,府兵制崩潰,朝廷的戰鬥力自然也一落千丈,才導致了安史之亂、藩鎮四起。

歷史上,只有幸運的歐洲人發現了新大陸,獲取了用不盡的耕地,能夠把它作為泄壓閥容納過剩的人口,從而走上了工商農業相互促進的正向循環。

諷刺的是,元滅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土地歷史的再演。人口一兩千萬的元朝滅掉了六千萬的宋朝(估計值),看上去是以小吞大,但正是由於北方人少地多,才使得元朝和漢侯們能夠用好幾頃地去養一個兵,得到了一大批精銳兵員和充足的糧草儲備,整體實力壓倒了內耗嚴重的南宋。而現在,也正是由於蒙古人帶來的大劫難,使得北方人口銳減,耕地大面積拋荒,才讓新來的東海人有了農業改革的餘地。

(註:元初有兩次相對靠譜的人口統計。一是1273年滅宋前夕,北方人口196萬2795戶,以一戶五口估計,約一千萬人。二是1291年滅宋後全面統計,南北共5984萬8964人,還有一些額外的游食者、僧尼等,總額過六千萬。考慮到統計必然有遺漏,真實數字應該會高一些,尤其是北方有大量人口被軍閥和貴族控制不入統計。後世一般估計南宋有六到八千萬人,北方接近兩千萬。

又註:史料記載,蒙元給軍戶分配耕地的標準是「正軍五頃,余丁二頃」「給貧乏漢軍地,及五丁者一頃,四丁者二頃,三丁者三頃」「諸站戶限田四頃免稅」等等。)

張正義思考了一會兒,說道:「你的想法很好,但這畢竟違反了田主的意願,你怎麼確保執行呢?我們能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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