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那天后,普瑞斯就另外在公園裡選擇了一個地點。雖然她有時候會路過那座帶紅色大門的房子,但她總是從街道的另一邊走過。直到凱的葬禮,她才又一次見到了諾琳。這時,一年已經過去了。這一年過得真難,一切都變了。戰爭爆發了,萊基從歐洲回來了,法國陷落了,德國空軍在轟炸英國。凱死了,在她二十九歲的時候。這是七月里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跟凱結婚的那天一樣。地點還是在斯圖維森特廣場的聖喬治教堂。這次的儀式在教堂里舉行,因為小禮拜堂容納不了這麼多的送葬者。管風琴正在演奏勃拉姆斯的安魂曲《我們的肉體像小草》。承辦喪事的人把凱的棺材抬到了裡面,放在聖壇上。棺材上覆蓋著白色的百日菊。教區長親自主持了葬禮。

她的朋友們知道,凱對此應該感到很開心。他們盡了一切努力,終於使她以聖公會教徒的身份入葬。哈特肖恩太太找了她們家族的老朋友雷蘭德博士,終於把事情安排妥當。她說,凱是在這個教堂結婚的,那她就有權利在這裡舉行葬禮。在此之前,波莉的姑媽茱莉亞跟她的教區長協商過,波奇給聖詹姆士教堂打過電話,海倫娜還找過一個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嫁給了聖詹姆士教堂的教區長的兒子。這些牧師對埋葬一個非教堂的教徒態度如此固執,真的令人驚訝。

凱的父母傷心欲絕,但是路途遙遠,他們無法及時到達。天氣太熱了,不能等太長時間。他們通過長途電話告訴海倫娜,讓她們把女兒的遺體火化,他們將帶著她的骨灰回家。但是海倫娜知道,凱肯定不願意這樣。她給他們打電話,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同意,她的朋友們會為凱安排一次教堂葬禮。凱的父親說,也許朋友們更清楚凱的喜好。她們相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凱已經離家很久了。凱去西部時,父母就不同意,在她離婚後,她又堅持要孤身一人回到紐約,這樣的做法也很傷他們的心。但他們還是答應了她,看著她離開了那個甜蜜的家。他們給教區長打電話,委託海倫娜全權處理此事。在「走」之前,凱沒來得及給家裡寫一個字,這多令他們傷心啊!當然,如果凱知道這個結果,她肯定會寫的。

在大學裡,她們就討論過什麼樣的埋葬方式最好。波奇贊同不搞任何儀式,直接火化。麗比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到紐約港。但是凱和其他人都贊同土葬,由牧師來主持葬禮。在學校里演出話劇《雙城記》的時候,凱曾經扮演過西德尼·卡頓,當時她常常背誦「我是復活的耶穌」那一段。她討厭遺體保存,她不喜歡身體里被灌滿液體。她曾經對萊基吐露過,在鹽湖城,她的一個男友的父親就是個殯葬人員,他給她看過所有那些嚇人的專業用具。朋友們都認為,這麼重口味的偏好符合凱的性格。畢業已經七年了,但是她們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的喜惡。在她們的心裡,凱還是那個馬馬虎虎的年輕女孩。

知道了這點,準備喪禮的事情就容易了。這是她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當她們的親人去世時,通常都是家中的長者來安排一切,她們什麼也不做。她們對葬禮的基本事務也不懂。但是凱跟哈羅德離婚了,而且父母又不在這裡,她們只好自告奮勇。一開始,她們就跟喪禮承辦者大吵了一場,海倫娜不得不給律師打電話諮詢,律師告訴她們這事她們可以自己決定。這種違背傳統的做法引起了好多麻煩,最後,大家都不知道是否值得這麼大費周章。在這件事情上,哈特肖恩太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凱是從二十層上掉下來的,幸運的是,在十三層,她被大樓的突出部位擋了一下,落下來的時候又掉到了遮陽棚上,這樣才沒有粉身碎骨,只是折斷了脖子。幸運的是,戴維森太太當時也在那裡。她是去參加英語演講俱樂部的會議的。她認出了屍體,趕緊讓海倫娜跟凱的父母聯繫。

她們臨時把她放在了海倫娜在第十一大街的一居室公寓里,目前看來這是最合適的地點了。因為海倫娜至今單身,而且她們還曾經是室友。殯葬人員處理了凱的傷口,但是她們不讓他給凱化妝,凱從來不用口紅。她們翻遍了她在瓦薩俱樂部的房間,想找條合適的裙子。不用考慮她的結婚禮服,凱從沒喜歡過那件帶披肩的裙子,而且她也早就扔了。女友們看著衣櫃里的衣服無法決定。還是萊基腦子快,她說凱肯定希望穿著新衣服下葬。其他人都想不到怎麼給死人買新衣服,但是萊基拿了一件凱的裙子當樣品,然後直接去了福達尼商場,給她買了一件貴婦人常穿的灰白色絲質長袍。然後,其他人才想起來,凱一直盼著有一件福達尼的睡袍,可是她做夢都買不起這樣的衣服。凱肯定會喜歡這件長袍,也肯定願意讓萊基來為她買。她們給她赤裸的胳膊戴上金手鐲,除了結婚戒指,這是她僅有的首飾了。她一向討厭這些裝飾。海倫娜為她尋來了一些百合花,當年她們曾一起在樹林里漫步,採擷這些花。只是當然,現在百合花開的季節已過。戴維森太太提了個好主意:她把兩枚早期的基督銀幣放在了凱的眼睛上,這是她專門讓海倫娜從收藏者手裡找來的。

時間很緊張,但是要做的事情很多。這時她們才知道最後的安排有多煩瑣,尤其是凱是個外鄉人。首先,要給凱找塊墓地。波奇慷慨地捐出了她們家族的一塊墓地。這肯定也合凱的意,她終於可以和那些東部的亡者躺在一起了。然後是通知凱的親朋好友,在報紙上發布訃告,接下來是和牧師商量葬禮上的禱告詞,這點由海倫娜和戴維森太太負責。還得選聖歌,可選的太多了。還有鮮花,她們決定只要當季的鮮花。所有這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花匠們堅持要把鮮花做成花圈,好像不這樣就是圖省錢,就跟先前那些堅持要給凱做防腐的殯葬人員一樣。凱應該是想要個松木棺材,但這絕對是無法想像的事情。接下來還得考慮在教堂里是讓棺材開著還是蓋上,最後,她們同意應該讓棺材蓋上,那些想看看凱的好朋友和其他人可以在殯葬人員來之前,到海倫娜的公寓里去看。海倫娜給來客準備了雪利酒和餅乾。這裡也牽涉到選擇的問題:是用雪利酒還是馬德拉酒,是用餅乾還是三明治。姑娘們對此都無所謂,但是年齡大點的婦女堅持認為,海倫娜應該提供被戴維森太太稱為「葬禮肉」的東西。

你發現自己一門心思都花在了這些細節問題上,結果你都無暇悲傷。事實上,她們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大家都為達成一致意見或者做完了某事而欣慰,例如說,在萊基給凱買到長袍後,大家都感到非常高興,然後忽然間又想起了眼前的一切。

在面對死者時人們的不同反應和做法也是令人好奇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候,你因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厭惡自己,但還是忍不住會這樣想。例如,哈特肖恩太太和蘿絲給凱穿衣就穿得很好,即使是最麻煩的部分——給她穿內褲。警察把凱送來的時候,她身上蓋著裹屍布,已經「做好了葬禮的準備」。她們認為,這肯定是指摘除了她的內臟。波莉鎮靜地幫著她們,她的表現大家可以理解,畢竟她在醫院裡工作。但是其他人根本在房間里待不下去。當蘿絲來到客廳里問是否該給凱戴個胸罩時,大家都感到噁心。這個問題也很難決定。給死者戴胸罩似乎違背人的天性,可是蘿絲說,福達尼的長袍有點緊。最後,大家對蘿絲說,還是給她戴上吧。

在蘿絲、哈特肖恩太太和波莉在房間里做著「必要工作」的時候,戴維森太太毫不遲疑地承擔起了監督檢查的工作。她和女友們待在客廳里,一起談著話。她說:「我問你,海倫娜,你沒讓管喪葬的那些人給凱穿衣服吧,他們可是要收費的。」坦白地說,其他人也同樣想知道,但是她們不喜歡他那濕冷的聲音和他的口紅罐子。不過殯葬人員也是社會的必要組成部分。至於怎麼個必要法,姑娘們現在算是知道了。

即使凱的遺體就在隔壁,女友們還是被戴維森太太的話給逗笑了。她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色禮服,胸前別著一個瑪瑙胸針,跟姑娘們和藹地談論著壽衣和裹屍布,時不時還拿出手提袋裡的收據條,給大家講個黑色幽默的冷笑話。她搖著頭說:「你們知道嗎?如果凱在這裡,那她一定會為我們操辦好這一切事務。」

事情已經做完了麗比才出現。她也沒有提出要分擔葬禮的費用。去年夏天,她在皮茨菲爾德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暢銷歷史書作者。只有波莉參加了她的婚禮。婚禮是在男方家的庭院里舉行的,涼亭里的錄影機放著普賽爾的歌劇,為一場伊麗莎白時代的古裝表演提供了背景音樂。在葬禮的那天上午,她戴著一頂黑色無邊帽,腰間纏著根長鏈子,急急忙忙地過來喝雪利酒。她認為福達尼的長袍不是凱喜歡的顏色,還滿心好奇地想知道萊基買這件衣服花了多少錢。她好像感覺到了她們對她的不感冒,故意滿不在乎地問:「姑娘們,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她是跳下去的還是掉下去的?」

戴維森太太把豐滿的手臂壓在了波莉的胳膊上,阻止了她。「你可以對任何人說,伊麗莎白,事實上,我也希望你這樣,她是掉下去的。」麗比說:「噢,我知道這是警方的結論。」海倫娜剛想開口,戴維森太太截住了她:「海倫娜,我有發言權。畢竟我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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