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場邪風過去也並非全是不幸。假如格斯沒有決定回到艾絲特身邊,那波莉就不得不拒絕她的父親。事實上,如果這封信是周六而不是周日到達,那她會進退兩難。周六的時候,她還有格斯,那該怎麼辦?也許她會給母親打個電話,求她不要讓父親離開農場,不要急著離婚。也許她會建議父親去做精神治療。具有諷刺味道的是,正是由於格斯的離去,她才可以打電話給父親,請他過來。她也只好這樣自我安慰了。聽到她父母離婚的事,所有人都認為這對她是個致命的打擊,但現實卻是,波莉對父親的到來卻是一種病態的感激,這真是令人悲哀。直到最後,她才偶然想起她的母親,不知道她該怎麼承受這一切。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波莉承認,一切順利,跟父親生活在一起,她很開心快樂,遠比跟格斯在一起更為幸福。父親的到來就像是醫生開出的一劑良藥,治癒了她心靈的創傷。

在發出信後第三天,安德魯斯先生自己走下了火車。他那顆小尖腦袋上滿頭白髮,兩隻藍眼睛閃閃發亮,精神矍鑠,身體健康。他一隻手提著箱子,裡面裝著農場里自產的鮮雞蛋。對此,他可不敢託付給那些粗心的搬運工;另一隻手捧著一束水仙花。他說這麼多年都沒有這麼健康過,凱特也很好,比以前更壯實,他說,這一切都是離婚的功勞。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制度,所有人都該離婚。凱特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波莉問:「離婚不是需要很長時間嗎?即使媽媽同意也要走好多法律程序。」但是安德魯斯先生面色紅潤地說:「凱特已經簽署了文件,辦事員已經跟我談過了,我把土地全都給了她,都是最好的土地。」波莉略感驚訝,在她父親這個年紀,還一直與人有婚外情,但是他說這都是由於精神病的緣故。他很滿意,自己有先見之明,早些年就是精神錯亂,而且還有文件可以證明。

雖然剛開始的幾天波莉感到精神低迷,但她還是對父親的到來感到高興。她驚訝地發現,在他來的那天晚上,自己竟然開始大笑,好像那笑聲出自別人之口。她暗暗地對自己說,她的生活該有所改變了,因為有了需要照顧的人。但是沒多久她就發現下班後她盼著回家,急於知道今天的晚餐吃什麼,她不在的這段時間父親都幹了什麼。她父親為離婚而特別高興,逢人便講,好像這是自己的新發現。波莉暫時給他在三樓租了一個房間,他們計畫那個周末去找個新公寓。但是這時安德魯斯先生有了更好的主意。他現在跟女房東交上了朋友,力勸她把頂樓的房間改造成一套公寓租給他和波莉,現在的租客可以搬到樓下波莉的房間住。他自己設計了公寓的結構,利用門廳加大了房屋的空間,還做了個小廚房,又長又窄,跟艦艇上的廚房一樣。整個春天和初夏,他和波莉都忙著改造房間。這項工程沒有花房東多少錢,因為安德魯斯先生的工作都是免費的,他自己做木工,還找了個二手水槽,下水道管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安德魯斯先生常到那裡轉悠,希望能撿點寶貝。波莉也學會了刷漆,刷出來的書架和碗櫃非常漂亮。她用舊床單做了幾個帶紅藍色花邊的窗帘,法國國旗的顏色,為了這幾個窗帘,她還修理了房東的幾把維多利亞時代的椅子。

改造工作完成後,雖然大理石壁爐和百葉窗還是舊的,但是整個房間看起來煥然一新。如果安德魯斯先生和波莉哪天搬走了,房東絕對能以更高的價格租出去。安德魯斯先生忘乎所以,宣稱要改造所有的房間,讓房東太太發大財,波莉趕緊阻止了他,因為她擔心施耐德先生和施波特艾弗先生付不起這麼高的房租。安德魯斯先生不得不轉而投身於為波莉建造冬季花房的工作。他計畫把它建在後窗外,因為那裡朝陽。他希望這能成為他送給波莉的聖誕禮物,因此花了不少的心思。

安德魯斯先生的變化讓所有認識他的人大吃一驚。他妹妹茱莉亞說,不可能全是因為離婚,也不可能是因為波莉的善心和青春活力,肯定出了什麼其他的事情。最後,是波莉的母親道出了真相。有一次她來紐約辦事,住在了公園大道她的前小姑子家裡。「你知道嗎?波莉,他們改了他患的那種病的名字,現在不叫憂鬱症了,叫躁狂症,亨利聽到這件事後,感覺自己好像是受騙了,原來自己只不過是經過了一段『低迷期』而已。他特別高興,於是開始這些謀劃這些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離婚。剛開始我只是哄著他,逗他開心。當初他要求加入天主教,並且還要給你們都做洗禮時,我就是這樣做的。我知道這些洗禮沒什麼用,因為你們都在聖公會的教堂里接受過了。唉,我以為這場離婚風波很快就會過去,就像那次的天主教事件一樣。但是後來,他離婚的態度越來越堅決,而且非得到紐約來住,所以我想,為什麼不呢?亨利也許有什麼好的想法呢?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如果我們感覺不合適,那也沒什麼非要待在一起的理由。而且自那以後,我也有了新的面貌。」波莉給茱莉亞姑媽倒了一杯茶,轉頭又看看她的母親,的確,她剛剛燙了頭髮,像是一個豪爽的寡婦,渾身散發著活力。這時蘿絲遞過來幾塊餅乾,說道:「對不起,太太,但是為什麼你和亨利先生不能分居呢?好多人都是這樣做的。」「亨利說,不離婚而分居,就像是未婚同居一樣,這樣做不體面。」蘿絲說:「我明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說完,她向波莉眨了眨眼睛。安德魯斯太太點燃一支香煙,不顧波莉臉上的紅暈,繼續說道:「有你弟弟在家裡幫我,我可以把農場經營得更好。亨利老是多管閑事,他只對花園和花花草草感興趣,從來也不管那些家畜。現在他離開了,我們已經買了幾頭黑安格斯牛,我還打算開拓一下感恩節的火雞市場,我已經跟查爾斯公司聯繫過了,他們給了我們一筆訂單,如果亨利還在,他一定會堅持養中國孔雀,孔雀特別令人討厭,又吵又鬧。」

「你的意思是說爸爸處於躁狂期嗎?」「我想是這樣。親愛的。」安德魯斯太太從容地答道,「真希望他能保持這種狀態。他沒給你帶來什麼麻煩吧?」「沒有。」波莉答道。但是第二天,她就向她熟悉的一位精神病學專家諮詢了這個情況。她經常給一些躁狂症病人做新陳代謝檢測,但是她不知道她父親的癥狀是否和這些病人相符。她見過的躁狂症病人常常穿著約束衣,處於受控制的狀態。對於母親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她感到很震驚。

那位年輕的醫生說,是的,安德魯斯先生的行為確實是典型的躁狂症癥狀,但是程度不深,有可能隨後會有一段時間的消沉期。但是考慮到他的癥狀不重,因此也沒必要緊張。在她父親這個年齡,發病的周期經常會延長,然後慢慢消失。「他多大了?」「大約六十歲。」醫生點點頭:「在更年期之後,許多躁狂症病人會自行痊癒。」波莉對他說了她母親的說法:在他父親知道了這種病的新名稱後,他的癥狀就改變了。醫生笑了。波莉問:「這有可能嗎?」醫生說:「按照這樣的說法,任何事情都會有可能。精神錯亂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事實上,我們對這種病並無任何的了解,為什麼患病,怎麼治癒,改變病名也許有一定的作用。我們已經注意到,現在我們再也不說早發性痴呆了,而這種病例也減少了。這有時候就誘使我們去想,所有精神病的根源都是精神異常,病人有可能是在模仿教科書上的做法。甚至那些文盲病人也是這樣。你父親精神異常嗎?」「我不這麼認為。他過去常常大喊大叫,但是現在很安靜。」「我能見見他嗎?」波莉猶豫了。雖然仍舊不明就裡,但她心裡還是感到一陣寬慰:「哪天下午有空來喝杯酒吧,或者周日中午來吃午飯,我父親可是個好廚師,還非常好客。」

確實是這樣,自從父親來和她同住後,她的社交活動就非常活躍。她現在主要的問題是如何控制父親的開支。最近他發現了一家新的自助超市,常去購物,認為自己每次都省了錢。他每次購物的量都很大,說這可以節省時間,那種大號經濟裝最合他的意。他充分利用每次打折,從不錯過一次特價的機會。他也很喜歡第二大街的義大利菜市場,在這裡可以買到波莉以前從未見過的各種奇怪的蔬菜和海產品。每周日的中午,他們都要用茱莉亞姑媽送他們的火鍋請客,有時候客人們玩遊戲,或者聽唱機,會待上整整一個下午。波莉現在找個時間來洗衣服和頭髮都難。安德魯斯先生來後不久,就愛上了乒乓球。年輕的時候他就愛打網球,如今,他在第一大道找到了一家酒吧,酒吧後面有個狹長的房間,放著一張乒乓球桌,每天他都會來這裡和老對手們打球。到周六的下午,他們會組織一場比賽,他堅持要波莉也來參加。就這樣,波莉結識了好多年輕人,其中有些會來參加周日的午餐,或者周五晚上的魚湯宴。客人們經常會帶瓶葡萄酒。施耐德先生來的時候,還帶來了自己的小提琴。有時候施波特艾弗先生會組織一場象棋比賽。麗比在電話里嫉妒地問道:「我聽說你那裡有個沙龍,怎麼不邀請我呢?凱說,諾琳·布萊克說了,你和你父親是本年度的風雲人物。」

但是安德魯斯先生的大喜之日是他成為一個托派成員的那天。不只是個支持者,還是個組織者。當然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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