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波莉·安德魯斯和格斯·勒羅伊相愛已經快一年了。她還是住在一個帶傢具和浴室的單間公寓里,每天早上去醫療中心上班。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格斯·勒羅伊和另外一個男人合租了一套公寓,那人是一個書籍封面設計師,和格斯一樣,也跟妻子分居了。每晚下班後,如果不是非得和作者外出,格斯都會來到波莉的房間喝上一杯,然後,波莉就開始做晚飯。飯後,他們常去看電影,或者去參加關於西班牙內戰、砂肺病等問題的討論會,有時在家聽波莉的留聲機。但是每個工作日的晚上,他都要回去睡覺,因為這樣更方便,他的剃鬚刀、煙斗和手稿都在家裡放著。他不在乎設計師帶女人到自己的房間,只要第二天早上他穿著睡衣吃玉米片、喝咖啡時,不必和第三方交談就行。

周六他通常一直工作到中午,但是下午他會和波莉一起去義大利移民區或者唐人街散步,或者去參觀西班牙博物館,有時候會去博納德修道院遊覽。回家後,如果波莉還沒有買菜,那他們就會一起去趟市場。周六早上,格斯會到大學城買些葡萄酒,然後他們就提著裝滿雜物的包一路走到聖馬可坊,來到波莉的公寓。如果房東夫妻去新澤西度假了,那他們就會在房東的廚房裡做飯。否則,格斯就會帶波莉去法國或者西班牙餐館裡吃飯,然後跳舞。周六晚上,他會和波莉睡在她的小床上,周日上午,他們起床很晚,一起吃過早飯後,兩人會一起讀報紙。周日下午,他會和自己的小男孩一起度過,他帶他去各種有趣的地方遊覽參觀,布朗克斯區的動物園、斯塔恩島的輪渡、自由女神像、喬治·華盛頓大橋、巴克利水族館、斯塔恩島上的蛇館。雖然波莉會親自為他們籌划出行地點,但是她不一起去。她說:「等結婚後才去。」這話總讓格斯竊笑不已,因為她的話聽起來太過迂腐,好像得不到結婚戒指,她就不會給他這種恩惠。但她的想法就是這樣。於是周日下午,波莉就去看望自己的老朋友們。周日傍晚,當格斯送小格斯回家後,他會留下來和他的妻子一起喝杯酒,然後回自己的廚房給自己做塊三明治當晚餐。他們之間有協議,周日晚上不見面。波莉就利用這個時間洗衣服、洗頭髮。

這天又是周日晚上,波莉的內衣、襪子和腹帶掛在浴室里。她剛剛給房間里的英國常春藤和龜背竹也洗了澡,她的襯衣搭在窗前的繩子上。她梳理好濕漉漉的長髮,然後用毛巾擦乾,並把自己的白色羊毛衫鋪在另外一條毛巾上,讓它晾乾。波莉發現洗衣服是治療女孩子不良情緒的良方。每到周日晚上,她都感到情緒低落。肥皂泡、水蒸氣、濕潤羊毛衫的氣味、潔凈的頭髮散發出的「噝噝」聲使她感覺到心中的不快都「消散在了空氣中」。如果她在房東的廚房裡熨好六件襯衣,補好自己的襪子,開始節食並減去六磅的體重,格斯就會迫不及待地要和她結婚。

每周有五個下午,在到波莉的公寓之前,格斯會去精神分析師那裡接受一個小時的治療。醫生說,分析的原則是,在接受治療期間,病人不應該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況,因為這會對分析病人形成干擾。所以,格斯對離婚一事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分析師說,如果他準備離婚,那他就要去里諾 住上六個星期才行。但是去里諾離婚的費用很昂貴,波莉不知道格斯是否有足夠的錢支付這筆費用。他的積蓄都花在了精神分析和給妻子跟孩子的撫養費上。另外,波莉也懷疑格斯的妻子是否會同意離婚。她答應在他做完精神分析後就與他離婚,但是波莉懷疑這根本就是她和精神分析師的陰謀,目的就是要消磨他的心志。與波莉在麗比的五月葡萄酒聚會上相遇的時候,他做精神分析已經三個月了。分析師聽說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關係時大吃一驚,他認為格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就好像一個男人應該能夠控制自己陷入情網!

波莉的家人對這事一無所知,但是她的朋友們猜測肯定和一個已婚男人有關,因為她從不對別人談起自己的業餘生活。朋友們認為,這人肯定是醫院裡的某個醫生。波莉從不對人談起自己和格斯的戀愛,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因為她忍受不了別人的同情和建議。了解實情的人都是些不可能不知道的人:書籍封面設計師、波莉的房東夫婦、兩個房客,還有她姑媽的女僕蘿絲,因為她基本每天晚上都要過來幫波莉縫補編織。就連格斯的秘書比思比小姐都不知道。波莉不願意跟格斯一起出席文學雞尾酒會,部分原因是害怕遇到麗比,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感覺這樣的做法不體面,所以在周日她盡量不和小格斯跟他爸爸一起外出,因為她認為他的父親和母親仍然是夫妻。有時候,小格斯會問她各種問題,他的母親也會問他一些問題。如果她出現在雞尾酒會上,那麼格斯辦公室的同事就會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人們看到男女相愛,會立刻想到這樣的問題。波莉很討厭這種問詢。蘿絲、施耐德先生、女房東、施波特艾弗先生都是這樣問的。對這個問題的如實回答必然會導致另外一個問題的出現,大家會眾口一詞地問,為什麼格斯要去看精神分析師呢?他怎麼了?

很奇怪,當她的父親因抑鬱症在里格斯精神病院住院時,從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儘管當時要回答其實很容易。如果格斯常常自言自語,或者沉默寡言,或者突發性哭泣,或者有被醫生稱為行為乖僻的各種跡象,那誰也不會說他這樣的做法有什麼問題。但是問題恰恰相反。波莉看不出格斯有任何毛病,他是她見過的最正常的人。至少表面看起來如此。他既不抑鬱,也不古怪,喜歡跳貼面舞、打網球,還有開車。他在布魯克林的車庫裡就有一輛霍普莫比爾牌汽車,用千斤頂頂在那裡。像大多數新英格蘭人一樣,他用錢謹慎,但是買禮物時總是去最好的商店。他曾經給波莉買過一個漂亮的手包,一套天青石耳飾,還在布魯克斯兄弟專賣店裡給她買過一件淡藍色的羊毛衫。每周,他都要送花給她,當他們周六出去跳舞的時候,他會送她紫羅蘭或者山茶花。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衣著全不在乎,他有兩套在沃納梅克百貨買的過時西服、一件花呢夾克衫、一件法蘭絨外套和幾個蝶形領結。他買了藍十字保險公司的醫療保險,每年三次去牙醫那兒洗牙。他注意保持體重,經常帶小格斯去看兒科醫生。這個醫生和格斯的分析師一樣,都是紐約最好的醫師,也都是布里爾最喜歡的學生。雖然他只有三十歲,但是他對待作者如父親一般,耐心傾聽他們的煩惱,給他們找律師、買戲票、購打折書、租房子、找秘書、介紹女朋友,做他們需要的一切,從不厭煩。他積极參与組建書報雜誌行業聯合會的工作,但是由於大家認為他屬於資方人員,所以他沒能成為工會會員。

在停止抽煙斗後,他就吸工會製作的捲煙,無論買什麼東西,他都注意看上面是否有工會的標籤,然而,實際上,他非常迷信名牌,例如箭牌襯衣、凡士通輪胎、蘇格蘭奶油和吉列刀片。他不會盲目跟隨消費者潮流,像他們一樣認為半價的東西質量也不差。看到波莉在家裡調和冷奶油跟麵粉,他常常忍不住想說兩句。他指出,她這樣的做法沒有把自己的勞動成本計算在內。

幾年前,他剛從布朗學院畢業,結果就趕上了大蕭條,正是對名牌的嗜好使他接受了共產主義。當時他的室友肖已經說服了他信奉社會主義,但是肖說,如果你要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那你應該把你的產業獻給世界上最大最好的生產社會主義的公司——蘇聯。於是在畢業後的那年夏天,格斯和他的室友親自去蘇聯遊歷了一番。那裡的大壩、電廠、集體農莊和導遊姑娘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來後,他就改信了共產主義。可是在那之後,諾曼·托馬斯的影響力似乎日趨下降。格斯對那些社會主義的小團體從不在意,例如托派、拉夫斯通派和孟什維克派,波莉的朋友施耐德先生就是個托派成員。他說,每次的大運動都有些怪人的參與。然而,和室友從蘇聯回來後,格斯卻沒有加入共產黨,他不想傷害他的父親——秋河市一家印刷廠的廠主,他們一家經營這個工廠已經有四代了。勒羅伊家族在主街的報社附近有家店,在內戰後就一直經營婚喪布告、名片、節目單、告示牌、拍賣公告的印刷業務,另外兼營學慣用品、聖誕卡、情人節卡和禮品包裝,與眾多印刷業主有密切的業務往來。如果格斯加入了共產黨,這些老顧客就會抵制勒羅伊家的商店。而且,在格斯看來,美國共產黨似乎不如蘇聯共產黨那麼負責。但是,他還是娶了一個共產黨員,這是他在韋伯斯特舞廳里參加四人約會時認識的一個猶太姑娘。她在市中心的一所進步學校教一年級。

波莉知道,凱會說,格斯對共產主義的迷戀,尤其是對共產主義女人的迷戀,其實是他情感不穩定的一種表現。但是波莉不這麼看。她無法把共產黨和那個不貞的女人相提並論。而且,格斯也很少表現出對共產主義的同情。他從來不參加示威活動,不參加五一節遊行,也從來不稱警察為「哥薩克」。《工人日報》上他唯一閱讀的版面就是體育新聞。他從不跟無信仰者爭論,包括波莉,事實上,他幾乎從不傳播他的信仰。而施耐德先生則不這樣,他總想著把波莉轉化到托派這一邊,每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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