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普瑞斯·哈特肖恩·克羅克特正在給她的新生嬰兒哺乳。這可是個重大新聞。普瑞斯的母親高興地說:「我從沒想過會有個母乳餵養的外孫。」同時,接過了她的女婿斯隆·克羅克特醫生遞過來的一杯馬丁尼酒。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嶄露頭角的兒科醫生了。正是喝雞尾酒的時間,他們現在是在紐約醫院普瑞斯的病房裡,全家人喜氣洋洋。周末這兩天的下午,斯隆時不時進來給訪客們倒杯馬丁尼酒。他最近就住在醫院,所以能從醫院食堂里拿些冰塊出來,這可違反了規定。

「媽媽,你沒想到會有個外……外孫吧。」普瑞斯躺在床上,由於緊張說話有點結巴。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病號服,稀疏的灰色頭髮做成了髮捲,這是實習護士今天早晨剛剛給她做的,乾澀的嘴唇上還有口紅的痕迹。她的醫生命令她必須塗脂抹粉,因為他和斯隆都認為,產科病人一定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普瑞斯本來相貌普通,這樣一打扮,頓時讓她有點認不得自己了,感覺自己就像是萬聖節前夜那些穿著媽媽的皮草綢衣,趿拉著媽媽的拖鞋,滿街討要的紐約孩童。她覺得還是那種後面系帶的病號服更舒服些,但是護士每天早晨都非得讓她穿上結婚時陪嫁的一條綢緞睡衣。她們說,這是醫生的命令。

護士們都把普瑞斯當作特殊病人,因為她先後三次由於流產而住院,最後才成功地生下了這個嬰兒。為了保胎,她辭去了婦女消費者聯合會的工作,卧床五個月。儘管這樣,最後一個月的時候她還是得了腎炎,他們趕緊把她送進醫院,輸了好幾次液才消了炎。這次,如哈特肖恩太太所說,終於順利分娩。而且令人可喜的是,孩子生下來七磅半,生日恰好是在聖誕節的第二天,即聖史蒂芬節。雖然分娩的過程拖得比較長——二十二個小時,不過總體順利。她的病房裡滿是冬青樹、槲寄生、杜鵑花和仙客來,床邊還有棵小聖誕樹,孩子的名字計畫就叫史蒂芬。

現在,他待在走廊盡頭育嬰室里的保溫箱內,正哭得聲嘶力竭。他的哺乳時間是六點。普瑞斯在喝蛋酒,這是為了幫她分泌乳汁。在這個過程中,液體非常重要。懷孕期間,她對牛奶一點胃口也沒有,但還是得強迫自己每天喝一夸脫,因為醫生說了,現在正是胎兒長骨頭的階段,如果她不想失去牙齒,就得這麼做。最近,為了增加她的食慾,護士們往她的牛奶里加了雞蛋、白糖、香草、果汁、薑汁汽水和可樂,每種液體都試過了,除了酒。因為要是讓她喝馬丁尼,酒精就會進奶水裡。

斯隆邊搖晃著銀質調酒器,邊和普瑞斯的弟弟艾倫聊天。艾倫正在哈佛法學院上學,學校放假了,因此他來看看姐姐。他們兩人是好朋友,都是堅定的共和黨人,這和普瑞斯和哈特肖恩太太可不一樣。似乎女人們都贊同自由主義。當初哈特肖恩和她死去的丈夫就因為威爾遜和聯盟的事情爭論不休,如今普瑞斯和斯隆又就羅斯福和公費醫療制度的事情互不相讓。後來,最高法院否決了藍鷹運動,此舉導致了普瑞斯的失業。但這對斯隆和艾倫來說可是件大喜的事情。普瑞斯一直不太關心婦女消費者聯合會的事情,對她來說,那更像是份志願工作,所以她懷著史蒂芬的時候才能比較容易地辭職。

但是她很擅長婦女工作,也懷念在那裡的日子,對失去的那份報酬也有點惋惜,因為雖然斯隆現在在兒科方面已經日漸成熟,但是他們還是要靠那份薪水買煙、看歌劇、聽音樂會,捐助慈善事業,另外,因為普瑞斯特愛讀書,他們還靠這支付圖書館的會員費。她的母親不能貼補他們太多,因為她的弟弟和妹妹還在上大學(琳達在本寧頓學院)。哈特肖恩太太自嘲地說,這可夠我這個可憐的寡婦招架了。為了幫普瑞斯,她讓自己忠實的女僕艾琳每天上午來做家務,晚上則讓廚子莉莉給他們端來一砂鍋的菜,這樣,只要普瑞斯熱一下,斯隆下班回來就能吃上熱飯。等普瑞斯從醫院回家後,已經是孩子媽媽的艾琳會搬過來住兩周,晚上她可以在孩子房間搭個行軍床,這樣就可以節省請保姆的費用。

這是哈特肖恩太太送給這對小夫妻的禮物。她還送給孫子一輛嬰兒車,這可是份超級大禮。來年春天,她還要把琳達小時候的嬰兒床送給他們。除此之外,還有牡蠣灣那邊房子里的高背椅及其他零碎東西。不過他們說,那個高背椅現在已經過時了。普瑞斯說,孩子可以暫時睡在洗衣籃里,只要把嬰兒車裡的墊子鋪在下面就可以。這還是普瑞斯從勞動部發行的育嬰手冊里看到的。真是個聰明的主意。

「是的,親愛的,這就可以。」哈特肖恩太太對過來探訪的波莉·安德魯斯說道。艾倫怪笑一聲,說道:「為什麼不是內政部呢?」普瑞斯剜了她弟弟一眼。「這本小冊子寫得確實很好。」她誠摯地說道,「斯隆也這麼說,艾倫,你愛信不信。」哈特肖恩太太堅定地說:「暫停,今天不談政治。普瑞斯還要喝奶呢。」

她繼續對波莉說,萊基從巴黎寄過來一件精緻的洗禮袍,這使他們喜出望外,因為她好久都沒有寫信過來了。她現在正在巴黎大學讀博士。還有波奇·普羅瑟羅·比徹姆年前生了一對雙胞胎,她送了一台嬰兒秤,真是想得周到。大家都特別關心普瑞斯。遠在西部亞利桑那的多蒂·倫弗魯·萊瑟姆也安排布盧明代爾百貨公司送來了一個消毒器,還配了整套的瓶子和架子,而不是傳統的杯子和小碗。等以後普瑞斯給孩子斷奶的時候,這些都可以用得上。

哈特肖恩太太瞥了一眼女兒,壓低聲音說道:「波莉,真有意思,你們那幫朋友里,偏是普瑞斯這個小傢伙第一個要母乳餵養。她胸脯太平,連胸罩也不用戴。但是斯隆說,大小不是關鍵。我真希望他說得對。我說,這都是金錢的作用啊!育嬰室里的其他孩子都是靠牛奶餵養,護士們喜歡這樣。我也大致認同她們的做法。醫生們說的都是些理論。護士們看的是事實。」她像是喝葯一樣,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馬丁尼,然後擦擦嘴唇。這是她那個年齡的上流社會婦女的典型做法。「你說哪種方法先進呢?」她搖搖花白的頭,略微抬高了點聲音問道,「奶瓶是我那個時代的政治口號,琳達就是喝牛奶長大的。你不知道那區別有多大。對我們來說,奶瓶意味著不得疝氣,孩子的爸爸不必焦躁地抱著孩子整夜轉悠。我們是時代的先行者,我們相信奶瓶。我婆婆當時被我的做法嚇了一跳。如今,波莉,我得承認,我也被嚇了一跳。」

她的女婿支起耳朵,寬容地笑了笑。他是個高大的年輕人,戴著副眼鏡,身材筆挺,醫學院畢業。他父親是個軍醫,戰爭期間死於流感。他母親是弗吉尼亞州一所女子學校的舍監。普瑞斯的表妹大一時舉辦初入社交界的交誼會,要求她上醫學院的表弟帶幾個男同學過來,就這樣普瑞斯認識了他。

哈特肖恩太太繼續說道:「醫學似乎一直在循環,這是我和斯隆經常爭論的問題,就像他所說的那些新理論。最初,我們用母乳餵養自己的孩子,後來科學告訴我們不要這樣做。如今它又讓我們按原來的做法去做。難道說當初我們的做法錯誤,現在這種做法又對了嗎?這可是讓我想起了愛因斯坦先生的相對論。」

斯隆沒有回應她的這些牢騷,而是耐心地解釋道:「通過母乳餵養史蒂芬,普瑞斯可以至少在第一年內把自己的免疫體傳給孩子。這樣他就不大會得水痘、麻疹,或者百日咳,還能防止感冒。當然有些情況下,母乳不適合孩子,會導致皮疹和消化不良。但你可以衡量一下母乳餵養的好處和負面影響孰輕孰重。」

波莉補充道:「從心理上來說,是不是母乳餵養的孩子要比喝牛奶長大的孩子與母親的關係更為親密呢?」斯隆皺皺眉頭,大聲說道:「心理學還不能被稱為一門科學。咱們還是關注那些可測定的事實吧,那些明顯的事實。我們可以證明,母乳餵養的嬰兒可以得到母體中的免疫體,從稱重的結果我們也知道,史蒂芬的體重增加了。每天一盎司,庫辛·路易莎。」這是他對哈特肖恩太太的稱呼。「您不能說磅秤不對吧。」

他的話音剛落,寂靜的房間里就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哈特肖恩太太說道:「又是史蒂芬,我認得他的聲音。他比育嬰室里其他孩子的哭聲要大。」斯隆答道:「這表明他是個健康的小傢伙。他要是餓了不哭那我們可該擔心了。是嗎,普瑞斯?」普瑞斯無力地笑了笑:「斯隆說,哭對他的肺有好處。」斯隆表示贊同:「這可以促進肺的發育,和風箱是一個道理。」他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哈特肖恩太太看了看錶,問道:「還沒把孩子抱過來?差一刻六點了。」普瑞斯喊道:「媽媽,注意時間表!你們那個時代的孩子得疝氣的原因不是因為母乳餵養,而是因為大人們只要看到他哭就給他餵奶,一點也不規律。關鍵是要有個時間,並且嚴格遵守。」

有人在半開的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又有客人來了。是康妮·斯托里和她的丈夫,另外一位是年輕的伊德里斯醫生,他是斯隆上醫學院時的舍友。談話聲更高了,房間里滿是煙氣。哈特肖恩太太打開窗戶想換換空氣。這可顯現出把孩子放在保溫箱里的作用了,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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