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年的五月,在麗比舉辦的聚會上,格斯·勒羅伊遇到了波莉·安德魯斯。這是1936年,女友中有一半的人都結婚了。在老朋友中,麗比只邀請了普瑞斯、波莉和凱。結果,普瑞斯沒來。至於其他人,她已經好久未見了。她準備用葡萄酒、鮮草莓和香車葉草調製五月葡萄酒,於是打電話給波莉,讓她買一些香車葉草。她在電話里說,有一家專門賣德國進口乾香車葉草的商店,就在第二大街的高架橋下,是一家老德國商行,窗台上擺滿了瓶瓶罐罐。波莉不可能找不到。它就在她住處的街角,哪天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就可以買。只要趕在聚會之前就行,因為這東西浸泡一夜就可以。波莉在康奈爾醫學中心當技師,主要測試基礎代謝。這就意味著一大早病人們醒來時她就得到達醫院,但是她下班很早,這點麗比可做不到。波莉住在第十大街,離聖馬可坊不遠的地方,下班後常坐第二大街的高架火車回家。她的住處斜對面就是聖馬可坊的金色教堂,可波莉從沒去過,周日上午總是睡懶覺。

賣香車葉草的商行離波莉的住處有九個街區。當波莉氣喘吁吁地進了麗比的公寓時,好脾氣的她還是忍不住抱怨了兩句。麗比反駁道,這九個街區又不長,波莉可以趁機呼吸點新鮮空氣,做點鍛煉。波莉告訴她,那家商行的藥草和各種藥品都裝在帶蓋子的大瓶子里,瓶身上的拉丁文名稱既潦草又晦澀難懂。麗比聽後感覺很抱歉,說她該自己坐計程車去買。不過,為了慰勞波莉,麗比帶她去了格林威治村一家新開張的飯店。飯後,兩人回到麗比的公寓,開始準備五月葡萄酒和聚會的其他物品。波莉特別喜愛花草(這次聚會的山茱萸花就是波莉設計的),而且在廚房裡也是把好手。麗比提議讓波莉做安德魯斯先生最有名的雞肝餡餅,這是他從法國學來的一道菜。她們去市場上買了好多雞肝,回來後,麗比站在旁邊看波莉把它們切碎,然後再用篩子仔細地篩。麗比問:「雞肝是不是煮得太嫩了?凱說,她烹飪的時間總是比書上說的要長十五分鐘。」看到波莉加進裡面的奶油、白蘭地和雪利酒的數量,麗比驚訝得目瞪口呆,難怪安德魯斯家破產呢。但是,波莉做得很開心,而且一旦開始,她就堅持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做。安德魯斯家的人就是這個性格。波莉說,安德魯斯先生總是堅持自己製作原料,而且一直要煮到湯里有了肉凍。不過謝天謝地,波莉最後同意用清燉肉湯來替代。否則她們得熬到天亮。就算這樣,波莉離開的時候,麗比也已經筋疲力盡。僅僅篩那些雞肝就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她不忍心再讓波莉洗刷碗碟,於是雇了個黑人女僕第二天下午來清理,並為聚會服務。

幸運的是,波莉趕上了回家的公交車。要是走路的話,那就太遠了。波莉的家在第五大街以西,路上要經過幾處不太安全的樓房和倉庫。波莉的公寓位於一個挺不錯的街區,不過可比不上麗比的公寓那麼迷人。麗比的房子屋頂高,有壁爐,窗戶幾乎落地。事實上,把波莉的住處叫公寓那是奉承話。那兒實際上就是一個帶傢具的房間,有個衛生間,一張沙發床上鋪著波莉從家裡帶來的拼花被子。房間里有幾把舊椅子,一張老式的大理石面桌子,桌腿像是獅子的腳爪。角落裡有一個破冰箱,一台雙灶的電熱爐,還有幾個用油布遮蓋的架子。不過屋子至少還乾淨。房東夫妻都有工作(事實上,妻子也是瓦薩畢業的,18屆),這裡還有兩個房客,一個是白俄羅斯人,另一個是個德國猶太人。波莉跟他們已經成了朋友。兩人經常對波莉講一些關於自己的可笑故事和他們激烈討論的話題。波莉心地善良,她認識的人都願意對她談論自己的煩惱,有人還向她借點錢。可是,這個可憐姑娘,她的家人一分錢也給不了她。她姑媽茱莉亞曾經送給她幾件瓷器和一個火鍋。可她有心臟病,爬不了波莉這裡的樓梯。不過,如果波莉能少讓那些陌生人來訪,那她的公寓還是個不錯的地方。那個德國猶太人經常給她帶來一些小禮物,像彩色的杏仁糖、巧克力薑糖、一小盆三葉草。作為回報,波莉幫他學習英語,這樣他就能找個好點的工作。所以,幾乎每晚他都會來敲門。麗比有一天晚上見過他——小矮個,亂蓬蓬的一頭灰發,口音很重,老得幾乎能當波莉的爸爸。在波莉這裡,你可以看到最奇怪的來客。大多數人都蒼老如松。蘿絲是她姑媽茱莉亞的女僕,瘦得皮包骨頭,坐在那裡織毛衣。她是來給波莉送羊排的。那可憐的白俄羅斯人喜歡跟波莉下棋。嗯,還有那個義大利送冰人的故事,雖然有點誇大,但是絕對有意思。那真是個老頑固,去年三月的一天,他扛著冰塊來找波莉,嘴裡不停說著「圖釘,圖釘」,於是波莉拿給他幾個圖釘,可是他搖著頭說:「不是,不是,姑娘,是土釘。」直到他用粗糙的大手從口袋裡掏出納稅申報單,大家才知道,他是不知道該交多少所得稅。的確,只有波莉的送冰人才會交個人所得稅。波莉立刻坐下來幫他算出了應扣數額。可是當麗比求她這樣做的時候,她馬上羞紅著臉說:「麗比,你自己就做得非常好啊。」

這樣看來,她就是一個「溫柔善良的陽光女孩」,對人公正,長著淡黃色的如生絲般的頭髮,大大的藍眼睛,乳白色的皮膚,圓潤的下巴,肉嘟嘟的胳膊,印堂飽滿,笑起來臉上會露出淺淺的酒窩。有人認為,她長得就像電影里的安·哈丁,但是不如安·哈丁個子高。她喜歡把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她認為這樣更清爽,也更適合醫院的工作。缺點就是這樣的裝扮使她看起來顯老。普瑞斯上次流產悄悄地住進了紐約醫院,波莉每天都去看她,她就在這裡工作,這對她來說很容易。病人看見她穿著白大褂、低跟鞋,辮子盤在頭頂,都認為她至少二十六歲了。在瓦薩,姐妹社裡有四個人入選雛菊花環,另外三個是萊基、凱和麗比,這也算是學院的一項紀錄了。但是麗比從不認為波莉漂亮,她太文靜,皮膚太白,只有笑起來的時候還過得去。畢業那年,凱執導了一部聖誕啞劇,她安排波莉擔任聖女,不過她的目的其實是幫波莉振作起來,因為凱剛剛拆散了她和一個遺傳不佳的小夥子的婚約。實際上,在那文靜的外表下,波莉有一顆情感豐富的心,她開朗風趣,有獨到的見解,實在是個可愛的夥伴。波莉在大學裡主修化學,曾經想當個醫生,但是後來安德魯斯先生破了產,她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想法。幸運的是,學院的就業辦安排她進了紐約醫院的康奈爾醫學中心。女友們都希望她能遇到個願意娶她的帥醫師,但是到現在為止,這樣的事情還沒有出現,或者出現了,但是大家還不知道。波莉生性內向。有時候,她似乎只和她姑媽、那些房客和一些很沉悶的姑娘交朋友。她喜歡結交低調的朋友,尤其是同性朋友,這就是她至今獨身的原因。總體來說,化學專業的學生在學院里是最底層的學生。如凱所說,在十年後的同學會上,你都記不起他們的名字。皮膚病、脫髮、厚厚的眼鏡,不是肥胖就是過瘦。她們以後該怎麼辦?回家養老?還是去教書?還是把自己的女兒再送去瓦薩繼續學習她們那一套?也許有一天你會在校友雜誌上讀到:「祝賀埃爾佛里達醫生到洛克菲勒學院工作。」那時你會問:「那人是誰?」天文學和動物學專業就和化學不太一樣。波奇主修的是動物學專業,去年她嫁給了一個詩人,這人其實是她的一個遠親,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研究生院。她父母給她在當地買了所房子,但是波奇仍然每周開飛機去伊薩卡,而且還想著要當個獸醫。不管怎麼說,天文學和動物學不像化學這麼枯燥,它們的描述性更多一點,植物學也是這樣。排在物理和化學專業後面的就是語言專業。麗比就差點陷入這種命運之中。這個專業的畢業生都得去中學當法語或者西班牙語教師,還得取個類似帕爾帖小姐和拉加薩之類的名字。當年波奇的追求者中就有這個專業的學生,她甚至還邀請其中的某些人去過家裡,和安德魯斯先生用法語交談。波莉是個民主主義者,不過萊基經常說民主主義是她的表象,內心裡她是個封建制度的信徒。

麗比不管這些,她經常和波莉交往,而且幾乎每次聚會都會邀請波莉參加。問題是,兩人在一起時,波莉是個很棒的夥伴,但是一到大的場合,她就黯然失色。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像她父親一樣,幾乎就跟耳語一般。如果你不對大家介紹她的家庭背景,人們很可能會忽視她,或者在她離開後才問一聲,剛才那個漂亮的金髮女孩是誰。另外,她總是早早地就離開了。除非你要求她做個什麼事情。例如,跟某個討厭鬼聊天,這樣她才會感覺自己還有點用處。如果有人獃頭獃腦地坐在角落裡,那你只要告訴她一聲,她就會過去拯救他。她會跟他熱烈地交談,指出他的那些別人從未發現過的優點。但是,如果你讓她去跟某個聚會中的熱點人物談談,她會動也不動。「恐怕,我得告退了。」(安德魯斯家的人都是這樣。)

但是只要一玩開遊戲,不管是打撲克還是「釘驢尾巴」,波莉立刻就會得心應手,她高高興興地給大家分籌碼、剪紙條,或者做眼罩。她總是當裁判,給大家制定規則,保持秩序。這也是安德魯斯家的傳統。自從破產後,他們家的人就靠填字謎、玩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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