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麗比·麥克奧斯蘭在格林威治村租了套漂亮的公寓,她的父母幫她支付了房租。畢業前出版商答應給她的工作沒有真正兌現。跟她面談的一個合伙人領她在辦公室里轉了轉,給了她幾本那家出版社出版的書籍,介紹她認識了一個正在辦公室里抽煙的編輯勒羅伊先生。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濃眉、黑須。合伙人在的時候,他對麗比客客氣氣,但是合伙人走後,他卻沒有給麗比安排辦公位置(麗比偷偷看過了編輯部,注意到有一個空位),而是讓她一周後再來。他說,他要給她一些手稿,讓她回家校對,看看她是否合格。校對一篇,寫一篇總結和評論,出版社付她五美元。他說,她一周應該能做三篇,相當於半時工作,可能收入還更高。他說:「如果你在辦公室全天工作,我們只能付給你二十五塊錢,而且車費和午餐費自理。」他問麗比是否接受,麗比立刻同意了。她想,如果他認為她很迫切,也許會多給她幾份手稿。

不過,這不是她能決定的事情。她的能力非常適合出版業的工作:她能流利地閱讀法語和義大利語,做過文案編輯和校對,負責過瓦薩文學雜誌的主編,上過短篇小說和詩歌創作方面的課程,打字快而准,這都是這一行的必備技能。但是麗比很清楚這一行競爭激烈,對於寫給勒羅伊先生的報告,她煞費了一番苦心。打字用紙是皮茨菲爾德一家造紙廠生產的天藍色打字紙,三倍行距,裝訂的時候還加了藍色的硬質封面。在瓦薩學院,她表現主題的方式就有目共睹。她總是給周論文加個標題頁,並且做好標註,然後用封皮包好。她的字很有特點,有希臘風格,大寫字母總是用花體書寫。凱切爾老師很快就在英語105班的學生們中注意到了她,並稱她是「具有靈巧雙手的藝術女郎」。熱情爽朗的凱切爾老師說她才華橫溢,在大一的《範文》雜誌上就可以看到她精彩的文章。作為一個新生,她就受邀參加了瓦薩文學雜誌的編輯工作。麗比最為擅長描寫。她在年鑒中夾了一張自己的照片,背面寫著一條格言:「這個充滿希望的美女一直在創造。」

她姨媽在費蘇里有一座別墅,麗比小的時候在那裡住過一年。其間,她在佛羅倫薩上了最好的小學,後來又在那裡度過無數個夏天,準確地說,是兩個。麗比愛誇張。她的義大利語講得極棒,帶著點俏皮的托斯卡納口音。大一時,她極力想去義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就讀,因為她曾經讀過一本很吸引人的小說,叫《法學女博士》,說的是文藝復興時期一個博學的女子在博洛尼亞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但是後來被馬拉泰斯特人強姦並擄走了。可是她又擔心離開瓦薩一年的時間,會耽誤她當選學生會主席的職務,那可是她心慕已久的「王冠」。

麗比是籃球隊的中鋒,在班裡擁有一大批追隨者。她是義大利學生會的主席,在大二的時候還曾經是班長。她還積极參加社區教會的工作。但是在學生會主席的競選中,她被北樓派打敗了。因為北樓派的人更愛喧嘩,更善於交際,所以在大四時,她們贏得了班裡所有的職位。在大一期末時,她們請她加入她們的團體,但是她當時認為萊基她們這群人更時髦。可是後來競選時,萊基和其他人甚至都沒投她的票。

麗比總是跟人一見如故,可是慢慢地別人就會莫名其妙對她失去興趣。「她們看見我的時候總是會避開。」在她們這一群里也是這樣。麗比喜歡《人性的枷鎖》那本書,崇拜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艾德娜·米萊 、艾莉諾·懷利 ,酷愛讀弗吉尼亞·伍爾芙 的某些作品,但是她找不到人跟她探討,因為萊基說她的想法太傷感。奇怪的是,在姐妹社之外,她是最有人氣的女生,可在女友們之中,她卻是最不受歡迎的一個。例如說,是她舉薦鋒芒不顯的海倫娜進了文學雜誌的編輯部,可是海倫娜卻悄悄地轉了向,和主張「實驗文學」的少數派混到了一起,而且,還和自己的大敵諾琳·施密特拉布一起發布了一封「致編輯的公開信」,聲稱學院雜誌已經不再代表瓦薩的寫作風格,而是成了一個「乏味的」文學小團體的遺產。後來麗比接受了編輯人員的建議,順應潮流出版了一期「實驗專刊」,卻沒料到其中一首諷刺現代詩歌的詩完全是一個精明的一年級學生的惡作劇。緊跟著,在下一期的雜誌中,她力主刊登的一篇小說被發現原封不動地抄襲了《哈珀斯》雜誌的一個故事。為了這個姑娘的未來,系主任跟《哈珀斯》雜誌交涉後,把這事壓了下來。麗比只把這事告訴過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是其中某人卻背叛了她(很可能是凱)。很快反對派就把這個消息擴散開來。他們說,由於寬厚而受騙是一回事,但是把從一本陳腐的二流雜誌上抄襲來的文章當作原創發表就是另一回事了。對此話的後半部分,麗比並不認同,因為她的最高理想就是在《哈珀斯》雜誌上發表一篇自己的小說或者詩歌。

她來紐約已經兩年了,開始是跟兩個來自皮茨菲爾德的姑娘住在一起,如今是獨自一人住在這套漂亮的公寓里。她盼望成功,她的父母也願意鼎力相助。她弟弟已經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工作,姐姐也跟一個叫哈克尼斯的男人結了婚。所以她現在無牽無掛,正是展翅高飛的好時候。

勒羅伊先生給了她一大堆手稿校對,她不得不買了個時髦的黑牛皮公文包來回搬運。同屋的姑娘看到她提著沉重的皮包、步履蹣跚,總是驚訝地說:「你成功啦,麗比!」眼下麗比任務繁重,她還得給《星期六文學評論》和《先驅論壇報書評》寫一些書評。她的室友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因為她們馬上要去凱瑟琳秘書學校學習的就是這方面的東西。她的家人也喜氣洋洋,給她租了這套公寓。麗比決心致力於文學事業,在她弟弟來紐約看望她的時候,她就讓他把這個話傳給了父母。父親把她收到的第一張稿費支票複印下來,並鑲在了相框里。她把它掛在自己的寫字檯旁,上面放了一根從父母的花園裡折來的桂樹枝,以此表明自己已經戴上了桂冠。

寫書評的想法完全出自勒羅伊先生。有一天,她問勒羅伊先生怎麼樣才能發展得更快。「你也許可以試著寫點書評。」雖然他的話不無諷刺,但是麗比還是去找了艾米·羅夫曼小姐和范伯倫·多倫夫人,結果她們都給了她機會。然而要打開《紐約時報》的大門,她還得費點力氣。

勒羅伊先生給她的手稿大多是小說,麗比所喜歡的傳記他都留給了專業人員。迄今為止,他還沒有讓麗比嘗試過法文和義大利文的書籍。她想,自己還是太嫩了點。麗比的情節梗概寫得很詳細,因為她不想對作品妄下判斷,她常常熬到深夜,只為儘力做出一些批評性的註解和建設性的建議。她很想做編輯,那是一種創作,在出版業里這才是更為榮耀的工作,而不僅僅是審審稿子。她堅信,出版商的工作就是貼近大眾,而不是取悅麗比·麥克奧斯蘭。所以她儘力把每本小說都看作潛在的暢銷書,這和《先驅論壇報》那個編輯的想法完全一致。她用甜甜的南部口音對麗比說道:「麥克奧斯蘭小姐,我們認為每一本書都有它的優點,應該引起每一個讀者的注意。」

可是在麗比把報告交給勒羅伊先生的時候,他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不可能是衣服的緣故,她特別注意自己的衣著,整潔樸素,符合她想像中出版人員的職業要求:襯衫、直筒裙,有時候前片上帶點褶,或者領口掛個寶石飾品,有點維多利亞時代的效果,看起來像是豪沃爾斯小說中的偵探(麗比喜歡那些古雅的詞語)。如果她能在辦公室得到一份長期工作,她會戴個套袖。天冷的日子,她會穿毛衫、直筒裙,再配上一些金珠子或珍珠,不是來自東方的天然珍珠,只是人工養殖出來的,但是勒羅伊先生可能會以為都是些不值幾文的廉價貨。她想,那麼肯定是報告有問題了。他曾經暗示過,對一本爛小說,她沒必要描述得這麼詳盡。但是她說,她想把工作做好,工人就要對得起老闆給的那份工資。

她注意到他經常讀《新群眾》《鐵砧》和《黨派評論》這幾本雜誌。所以,她在對話中故意溜出了「工人」這樣的詞,想提醒他自己也是個受壓迫者。有傳言說,在出版業中可是有好些大人物。不過,就算傳言是真,這大人物也不是勒羅伊先生。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後仰,穿著襯衫,身軀肥胖,面色冷淡,一手狠狠地摸著鬍子。麗比感覺他好像不習慣跟陰柔的女性交往。她側著頭,向前探著下巴,雙唇半開,像是在聆聽音樂。這個姿勢似乎讓勒羅伊先生很尷尬,因為每次麗比這樣做的時候,他都會停止閱讀,緊皺雙眉,痛苦地手撫額頭。

有一天,他看著她,抽著煙斗,用兩根手指夾起她的藍色文件夾說道:「你沒必要通篇閱讀。有些出版商手下的校對員只是大概看幾眼。」麗比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介意,先生,我要打破出版商不讀原稿的慣例,你可以摁著《聖經》對人發誓,這些手稿都已經讀過了。你不能反對我用自己的時間來做。」

他從辦公桌後站起身來,拿著煙斗開始踱步。「如果你真的想要以此謀生,麥克奧斯蘭小姐,那你必須把這當作計件工作來做,就像那些苦工,你得合理利用你的時間。」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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