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紐約,普羅瑟羅先生家的管家哈頓穿著紫色翻領、繡花的加厚中國絲綢睡衣,正坐在卧室里的靠背椅上讀《先驅論壇報》,旁邊放著台開著的收音機。他抽著煙斗,穿絲襪拖鞋的腳放在腳凳上歇著。睡衣、拖鞋、靠背椅、收音機,哈頓所有的衣服和用具,除了手裡的煙斗,都是普羅瑟羅先生送給他的。普羅瑟羅先生是個體格健壯、愛趕時髦的人,年齡和身材都和哈頓類似。只不過哈頓略高點,更有型,臉上的紫色更少一些。有個男僕曾經無意中聽到瓦薩的女孩們說,瑪麗小姐聲稱這個管家長得像亨利·詹姆斯,看起來像是個倫敦上流社會的人。他信不過這些男僕們的話,自己去圖書館查,發現原來亨利·詹姆斯是個美國作家。

哈頓正在細讀的這份報紙今天上午普羅瑟羅先生剛讀過,拿給他的時候乾乾淨淨,幾乎跟新的一樣,就像他的那些睡衣、拖鞋,幾乎看不出穿過的跡象。事實上,哈頓就是普羅瑟羅先生的翻版或者放大版,他對此很高興,感覺自己總體上是這個美國主人的改進版。由於他身材更高,普羅瑟羅先生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更顯得體。他晚上看報紙的時間比普羅瑟羅先生上午瀏覽報紙的時間還要長,總是用他那充血的雙眼牢牢地盯著股票行情。普羅瑟羅先生對他很慷慨,送給他各種衣服、椅子、報紙和收音機,幾乎都跟新的一樣。在遇到緊急情況時,例如火警,他就是普羅瑟羅先生的代表。普羅瑟羅太太是個瘦弱的大個子女人,她害怕著火,也害怕小偷,所以她訓練哈頓,要他在半夜裡領著全家和僕人們下樓去安全的地方,而此時普羅瑟羅先生還在酣睡。瑪麗小姐請來的客人香檳酒喝多了,看到哈頓半夜在過道里或者樓梯上時,常常會感到很困惑。哈頓知道,客人們看到他沒穿管家的制服,而穿著和主人一樣的睡衣,都把他當成了普羅瑟羅先生。他們奇怪,這和晚上看到的那個在圖書館裡喝酒的普羅瑟羅不一樣啊?哈頓自己從不飲酒。哈頓不僅是個男子漢,而且是這個家的負責人。自從姑娘們還小的時候,他就在這個家裡,到現在已經很多年了。他曾經打算過退休回英國,娶個年輕姑娘,靠自己的積蓄生活。然而,四年半之前,股市崩潰,他買的股票一賠到底。

在經歷了1929年短暫的挫折之後,普羅瑟羅先生從蕭條中恢複了過來,穩步走向了富裕。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努力,而是從別人手中購買的一項專利權。當時,有個傢伙跳進游泳池裡要自殺,後來在搖滾俱樂部里有人把這人介紹給他。這人看起來像是個騙子,但是後來的結果證明,這項控制絕緣材料生產過程的專利簡直就是個造幣廠。普羅瑟羅先生說,掙錢的命是天生的。如今,他大多數時候都會去城裡的辦公室,給使用這項專利的公司提供一種被他稱為「窗飾」的東西,這家公司任命他為主管,但是他說,他根本不懂他們生產的是什麼東西,管它是什麼呢。

普羅瑟羅家族的人都遲鈍,因為男女雙方都沒有好的遺傳因素。就他們所知,他們的祖上沒有一個人受過高點的教育。直到波奇——在家裡大家都叫她瑪麗——來到這個家裡,這種情況才終止。普羅瑟羅太太感到欣慰的是,瑪麗的妹妹菲利絲剛到十六歲,還在上大二,就以州法律規定可以在這個年齡不上學為由,從學校里輟學回家。今年她十九歲,已經辦過了初入社交界的交誼會,正準備結婚。普羅瑟羅太太想,這個年齡正合適,雖然失去了她自己會很難過,因為她是個寂寞的女人,在去做頭髮或者去殖民俱樂部的路上很希望有菲利絲陪著。到了俱樂部,她會坐在休息室里,而菲利絲和她的朋友們則會去游泳。僕人們一致認為,普羅瑟羅太太是個沒多少興趣愛好的可憐女人。跟大多數女人不一樣,她不喜歡購物,也不喜歡買衣服,因為她認為自己生了這兩個女兒後得了股白腫病,怕是站不長久,看戲的時候,又總是感傷哭泣。她沒學會打橋牌。對女人們如今熱衷的室內裝飾她也一點不感興趣。家裡的傢具、地毯、房間里的畫像,還是哈頓來時的東西。除了年輕點的僕人和安妮特外,家裡的男女僕人也都沒有換過。普羅瑟羅太太臉色蒼白,膚色就像是樓梯上陳舊的地毯。會客廳里的牆畫上畫的是白色、棕色的牛羊,正伏在深棕色的原野上休息。哈頓也認同這些牆畫,他知道這都是些珍貴的荷蘭品種。他也贊同屋裡傢具那種淡褐色的色調,但是女僕們說,這地方需要點生氣。問題是普羅瑟羅太太和兩位姑娘誰都沒注意到這點。佛比絲是兩個姑娘的保姆,如今負責家裡的亞麻布和修修補補的工作。最近她在教普羅瑟羅太太繡花。她說,這樣做可以讓自己每天有點事做。現在瑪麗小姐去了康內爾學習獸醫,再也不像在瓦薩學院時那樣往家裡帶同學過周末了,就剩下菲利絲小姐這麼個靠山,可她又忙著和她那幫女孩子們出去吃飯、喝茶或者看時裝表演。

普羅瑟羅家也有娛樂,不過只在吃晚飯時。普羅瑟羅太太不知道午餐時該談點什麼,普羅瑟羅先生的午飯要麼在布魯克,要麼在網球俱樂部和荷蘭人俱樂部。太太告訴兩位姑娘,有朋友吃午飯就帶她們去那裡。這樣可以給哈頓省點事。這是女人們的思考方式,她應該知道,哈頓從來不會逃避自己該做的工作。普羅瑟羅太太的午飯一向是由哈頓安排,在寫座位卡之前,他會給她拿來菜單和座位安排的示意圖。安排座位的問題對普羅瑟羅太太從來就不是個難題。不過吃飯的時候,她抬頭張望,桌子對面應該是普羅瑟羅先生常坐的地方,卻是另外一個女士。這時她就會驚訝地看著哈頓。普羅瑟羅太太的生活怠惰,沒必要請個秘書負責社交,只有在兩個姑娘快要出門的那兩個季節她才會這麼做。家裡面邀請函的發放和接收都是由哈頓負責,他會告訴她誰會來吃晚飯,或者她該去誰家吃飯。家裡的慈善捐款也是由哈頓來給普羅瑟羅太太提供信息。有時候,吃晚飯時,哈頓也會提個大家感興趣的話題。

毋庸置疑,他也會常常幫助兩位姑娘。瑪麗小姐和菲利絲小姐在列邀請名單和安排座位時,常會向他諮詢,聽了哈頓的建議,她們總會大叫一聲:「哈頓,你真是個天才!」「社交方面的感覺總是對的。」談到這個管家,普羅瑟羅先生這麼說。說話時,他總是會眨眼睛,面部肌肉奇怪的活動讓人以為他有面癱。在衣著方面,兩位姑娘對哈頓的信任也要超過對安妮特和佛比絲。她們常常會穿著舞會長袍在他面前轉一圈,問他,她們是該戴珍珠還是母親的鑽石,手裡該拿個圍巾還是扇子。當初,是哈頓協助佛比絲,強迫菲利絲小姐戴上了眼罩和牙套。佛比絲說,如果不是哈頓的支持,可憐的菲利絲小姐現在就是個獨眼龍了。

全家人都佩服哈頓。對每一個第一次送她回家的男士,或者第一次來家裡喝茶或者留宿的女士,瑪麗小姐都會一隻手捂著嘴,用精力充沛的聲音小聲地說:「我們都佩服哈頓。」受過訓練的管家聽後無動於衷,繼續領著客人們上樓。但是這對其他的僕人可是個考驗,因為兩位小姐不但視力都跟鼴鼠類似,說起話來也像聾人一樣聲音洪亮。所以即使是小聲交談,大家也聽得清清楚楚。這是她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貴族特徵之一。

雖然哈頓對此並不在意,但是聽到兩位小姐特別指出,來家裡的客人都應該感謝這位管家,他還是很高興。他得體的禮儀、嚴格的舉止都說明了他內心的喜悅。但是他也知道,在美國的上層社會,人們會假裝沒看見這些服務,想用這些小手段表明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服務。這會冒犯哈頓的職業自豪感,有時候,他想乾脆離開算了。在普羅瑟羅這個老派家庭里,他的才能和資歷引起了大家的矚目。他越是謙虛,眾人就越是會注視他進出時的舉止動作。無聲地關上門或者退進餐具室後,他知道客人們正在談論他。知道哈頓這個人就表明了他們跟這個家庭間的親密關係。人們,尤其是年輕人也許會說,這是吹牛。在女士們離開了餐廳後,一位穿著燕尾服、戴著白領帶,來參加舞會的高個子男人深有感觸地說:「哈頓簡直是個奇蹟。」他們會對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普羅瑟羅先生說:「哈頓是個奇蹟。」哈頓用不著費神就能猜測談話的走向。樓上那些瓦薩的姑娘們還不熟悉社會,她們談論的也許是什麼其他的事情,但是對這些喝著白蘭地的男士們來說,內容次次如此。

普羅瑟羅先生總是回答道:「就像一家人一樣。哈頓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個機構,很有名。」哈頓也不確定他是否喜歡被描述為「就像一家人一樣」。即使在姑娘們還小的時候,他也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是他確實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家裡的一個機構,需要人們的尊重,就像倫敦廣場上的巨幅畫像。雖然他心裡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的表情完全沒有顯露出來。他知道,客人們之所以矚目於他,主要是由於這一點。女士們會看著他那冰凍般雕像似的臉,那種目光他很熟悉,表面上,他把這當作稱讚,但是他的內心絲毫不會為之所動。當人們問普羅瑟羅先生哈頓怎麼會為這個家庭服務這麼長時間,普羅瑟羅先生說:「哈頓忠誠於我們。」而當人們問哈頓這個問題時,他會有所保留地回答:「這裡是個好地方。」菲利絲小姐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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